日頭花傳奇
老包
2014/04/09 第期
親愛的讀者,長達二十多天的三一八學運,在「同是馬英九眼中釘」的王金平出手呼應後,將從立院大議場轉向其他「民主耕作」場域,而按照我幾天前在電台節目的說法,學生們並沒有什麼退場「時機」的問題,他們任何時間想離開立院大議場我都贊成──倒是立院議長王金平,如果還想當國民黨反動集團的小媳婦,而無視他的老前輩李登輝期待的眼神,那他就真的是天生平庸之輩了;機會敲門三次他都裝聾作啞,豈非自甘當馬英九獨裁之牢的囚犯?

那現在王金平出手了,他說「本於立院議長職權」,要如此這般,等於實質上在立法程序要幫學生們做一些把關工作;而這個關鍵的立院院長職權,又剛好是不久前馬氏獨裁集團,曾企圖從王身上搶走,經過王的奮力抵抗,以及全國良心群眾,大力吆喝之後,才經司法程序初步趕走這隻政治怪獸的。因此,就某個意義而言,這個立院議長職位,已經和抗爭的學生們,在自力救濟中不知不覺成為運共同體了;至少,在馬英九們的眼中,應是這麼認為的──二十多天來,王院長不肯動用警察權對付學生,而學生跑去行政院,就被打得七零八落,馬氏當權派的非我族群觀念,乃可想見。


接下來,我想馬氏集團一定會睜大眼睛觀看:這個王金平,是否會趁民氣可用,乾脆直攻二○一六?相對的,為了開闢政治縱深,避免遭受馬集團趕盡殺絕,王應該也會思考二○一六的可能性吧?然而這些都不是我今天要談的主題,我們還是將焦點放在學運學生的身上吧──在我看來,學生們寫下的「日頭花傳奇」(日頭花這三個字,是幾天前聽九十多歲前總統李登輝說的,這一陣子大家都說「太陽花」,老先生說日頭花,相信很多人和我一樣,會立即興起思古之幽情,因為小時候聽過這個講法;現在則已失傳矣),令人感到不可思議的程度,可用「本土的林書豪傳奇」來形容──林書豪以一個台裔黃種人,竟然可以在怪獸如林的NBA創造出Linsanity,實在是如夢似幻;同樣的,學生們在馬氏所領導的猛獸集團環繞之下,竟也能開出亮麗的日頭花,且在二十多天之內,一再讓大家見識他們的才華與無限爆發力,把整個被馬氏集團踩在腳底下的台灣價值,重新喚醒,讓馬氏跌坐在旁乾瞪眼!


而就我們這一代而言,當我們走過一段長遠的民主之路後,卻還要眼睜睜看著下一代在街頭自苦、在立院自囚,那內心的愧疚是可想而知的,我想到多數人跟我一樣,只能用魯迅的那首詩自況:「橫眉冷對千夫指,俯首甘為孺子牛」,實踐哲學家如謝長廷者,則重現二、三十年前他當民進黨抗爭路線總指揮的政治本能,乾脆在馬家軍鎮暴部隊大肆欺凌時,陪伴年輕人挨撞挨水沖……這樣表示一種對下一代的歉意。至於有些母性較豐富的(如昔日的百貨女強人徐莉玲),則忍不住哽咽說:「抱歉,我們留了這麼不完美的制度給你們,害你們今天必須在這裡受苦……」。


同一時間,我更注意到前總統李登輝,前後有三、四次,被記者問到學運事件時,都會忍不住哽咽起來……。一個九十多歲,被國際社會尊稱民主先生的傳奇老人,為何這個時候顯得這麼脆弱呢?


我想到兩年多前(二○一一年十月),我發表了一篇記述李登輝民主路線與心境的文章「發現黃金存摺」,傳真給老先生看的那一天──早上傳過去 下午老先生打電話給我,他說他一連看了三遍(這篇文章在我的部落格或新台灣新聞周刊網站都還找得到),看完是夫人在看……又說文章把很多他內心不曾說出的感觸說了出來,他很感慨……說著說著感傷起來,語帶哽咽──我在文中提到李登輝當總統時,一方面運用細膩的政治藝術,擘劃了民主路線,另一方面如同一個雕刻大師,將原本面貌模糊的台灣人形貌,雕塑出來(在蔣家時代,只准自稱中國人,以便時刻不忘反攻大陸),台灣人的可貴生命力,因而開始顯現,並有了多元光采……。我也提到,先生為了自我實踐民主主義,不但一步一步自我削權(蔣家強人時代有無限膨脹的領袖霸權),更放棄二千年參與總統民選的機會,揮一揮衣袖,當個百分百平民到現在。


然而李登輝的憂慮來了,接任的領袖陳水扁,到了第二任人性弱點大多浮現,並不能持續改革並不完善的民主制度,反而陷入家庭金錢醜聞,一舉拖垮了台派運勢……;接著上台的馬英九,則是打著「化獨漸統」的復仇旗號並仗恃一黨獨大,將前兩任總統視為亟欲清算的敵人……。凡此種種,有待「民主再改革」的民主路線,卻在幾年間翻轉為剷除異己的方便路線,難怪先生會感到傷心。


而現在更糟糕了。馬氏在第一任政績超爛,民調滿意度只剩兩成的情況下,依舊連任成功;這表示社會的氛圍,是縱容他胡作非為的。引起此次學運的服貿協議事件,大致就是這樣被強推而引爆怒火的。中研院院士陳培哲用簡單的一句話,就道出問題癥結,他說「執政黨沒有執政能力,在野黨也沒有監督能力,是造成三一八學運的根源」;我在電台節目中,則用「脫鏈的腳踏車」,來形容現狀政黨政治的運作──鏈條既然是脫落的,你再怎麼賣力踩腳踏車,也是徒然。


簡單的說,兩黨的當權者都是促成學生悲憤採取自力救濟的源頭。馬英九現在是過街老鼠,人人都想朝他丟拖鞋,此自不待言;而在野黨方面,前後兩任的當權者,其實都有值得檢討之處,因為目前的權力佈局,正是前後任所共同設計出來的──當我們無視在野黨的空洞化,對台派綠營來說,其實是悲哀的,因為這個在野黨,在社會的重要性已在弱化中。


我最近幾個月來在電台的節目中,不斷的語重心長提醒綠營最大派系新潮流,希望他們放下心魔,誠心和擁有大戰略眼光的謝長廷合作,以免民進黨的能量日漸衰竭,只能在虛張聲勢中,保護單一派系在南部地方的小格局,從此與國家執政機會無緣。那現在情勢更明顯了,隱藏在三一八學運龐大能量的背後,其實就是蓄勢待發的第三政團!當然,有人或許還是會很樂觀的認為,這並無損於要選總統的氣勢(心想反正第三政團也是會來依附),那我們只能說真悲哀,這個永遠在遭利用與不疼惜的民進黨。


三一八學運創造了很多社會動能,倘若這是破解老K「黨國食物鏈」的機會之鑰,台派綠營豈能不善加把握。十多年來我一直感慨台派在媒體生態中,是處於極端不良的邊陲地位,這將使得老K黨國食物鏈更蓬勃發展,到最後衍生更多台派的趨炎赴勢者,都或明或暗去依附那個體系。這一次我們當然見識到學運學生那種運用網路雲端科技,「自備媒體」的功力與奇景,也因為具有這一項超級武器,黨國食物鏈縱使召回武林鬥爭高手金溥聰,仍無法壓制這一股準革命浪潮,可見媒體戰的威力。


舉例來說,在三三○的五十萬人大遊行之前兩天,有兩百多個廣告界人士,發表連署聲明,力挺學運學生!長期以來,廣告界就是依附於統派主流媒體的基本教義派,他們是老K黨國食物鏈的核心要角,也是和統派媒體同一陣線的近親盟友。譬如說,縱使李登輝執政時期,或民進黨執政時期,本土化聲勢高漲,然而在主流媒體的廣告發稿上,仍堅持使用「台灣省」或「全省」,而絕不用「全台」或「全國」……正是這個族群的基本教義。但今天他們之中的兩百多人,竟願意公開站出來,靠向明顯有台灣主體性色彩的學運學生,豈不是一個非常重大的「黑盒子」訊號?


這個例子告訴我們:生命會自己找出路。當我們沒辦法在主流媒體生態中,找到平衡的位置時,我們的下一代就自己去創造了媒體,而這個媒體又是充分自由,不受黨國食物鏈宰制的。這個例子也在向在野的民進黨示警:當你們無法擺脫受一個內部最大派系宰制、致近親繁殖而失去競爭力時,「第三政團」的號角就響起了。


總之,太陽花學運的澎湃力量,是不可能被某大派系視如禁臠的在野黨收編吸納的。類似的概念,我在春節期間與李老先生聊民進黨主席選舉話題時,也曾觸及到。我說目前要競爭黨主席的其中有兩大咖,他們的背後都是那個大派系在支撐;因此,多元與平衡的力量進不去,那就不可能打破老K黨國食物鏈,並重返執政。老先生一方面表示憂慮,另一方面口中喃喃唸著我所提及的「平衡的力量」,因為那正是他的領導經驗中,時常提及的政治藝術。而在歷史上的貞觀盛世中,論唐太宗的「貞觀紀要」,最重要的元素也是這個東西。


而人類的慣性盲點就在這裡:馬英九因為曾擁有超級明星光環,他當然聽不進與他化獨漸統思維不同的聲音;同樣的,在野黨方面,與政績無關,因緣際會聲望最高的人,也是聽不進相異思維的聲音。現在太陽花學運出現了,它轉動了一個新時代的巨輪,輾過馬氏集團的傲慢,也可能把自我感覺良好的某些在野傲慢派,順便嘲弄一番。


太陽花學運有沒有辦法去打破「軍公教加台商」的堅固食物鏈,我們不知道,因為我們就是被黨國食物鏈狠狠打敗的輸家,現在只能期待他們運用騰雲駕霧功力,來幫我們解開命運的鎖鍊──在小說西遊記中,我最欣賞孫悟空這個角色,正是作者反抗威權的角色隱喻創作,沒想到騰雲駕霧的孫悟空,在這一代運用媒體的神奇與叛逆性反抗獨裁霸權的學運中,竟是如此的神似吻合。


我們在愧疚之餘,其實也有值得欣慰之處,而這正是可以獻給前總統李登輝那一代台灣人,以及民進黨內,那些有著創黨貢獻、又有政績表現者,一個可以告慰的成就──我打算用一個小故事來結束今天的話題:


將近二十年前,當謝長廷以獨特的共生哲學,放下身段幫阿扁選上台北市長後,我在感佩之餘,有一天向他請託:我說等著看吧,那韓國風起雲湧學潮,年輕學子在街頭抗爭,打破頭也要爭取統一──這「統一」兩字,在當時正是高麗學運最熱門的主張。我說我們現在如果不努力一點,天知道我們的下一代,未來會不會一心趨向「統一」,完全顛覆我們的價值觀……


眾所皆知,謝同時也是「台灣優先」的創始及推動者。在那次對話後,我們在各自的崗位盡力而為,謝甚至在隔沒多久,就南下開疆闢土,創造奇蹟,當選了唯二的院轄市──高雄市長;同一時間,阿扁在台北市長的連任之戰卻是失敗的。一勝一敗,揭曉那日謝接受我們雜誌專訪時,講了一句耐人尋味的話,他說:「從此之後,中華台北與台灣高雄」,預告台北市在馬英九主政之後 將漸失台灣主體性色彩,而高雄則會在他的經營之下,努力成為台灣價值的代表作。


多年後,我們看待這些,不免恍然大悟在這塊土地上,是有人付出心血在灌慨台灣價值的。至於陳水扁,不管他在總統任內,是多麼幼稚到在沙灘上急著興建城堡,他對於台灣主體性、台灣認同的貢獻,也是不容否認的。再加上前人李登輝的台灣人形貌雕塑工程,我們在這一條脈絡上 是很團結而一致的。


也因此,當我們覺得留給太陽花學運這一世代,是一個令人汗顏的,很不完美的制度與沉悶社會競爭力時,有一點卻顯示我們曾有的努力並沒有白費──那就是這個年輕的太陽花世代,當他們如同孫悟空在網路科技中騰雲駕霧時,他們所念念不忘的,其實就是一個台灣主體性價值!而不管是李登輝的特殊「兩國論」(最近甚至深藍的盧秀燕,都在國會公開呼喊,「兩岸是特殊國與國」),或是陳水扁的一邊一國,或是謝長廷的台灣優先、台灣命運共同體……,甚至鄭南榕的「我主張台灣獨立」,總之,這些加總的台灣價值,都已經在年輕世代的人生觀中,撒下可貴的種子,並開出拒絕晦暗的「日頭花」!


但願這個擁有騰雲駕霧「法術」的新世代,在未來能夠挺過種種迷障,為這塊土地打敗黨國牛魔王做出更多貢獻;而他們之中,有 些人將繼續被馬政府的司法清算所騷擾,那我們也要有所體認:一如他們的前輩,這些上法庭的經驗,都是我們建構民主的台灣價值,一個可貴的過程。此外 在可預見的將來,他們將會碰到更困難的考驗:那就是我們社會,存在著很多亦正亦邪,或甚至虛有其表的幻象,這些都會磨損我們的熱情與美好想像──這時,他們就需要更成熟的判斷力,與冷靜而有勇有謀的觀察力,來思考政治縱深的問題,並挺過這些考驗。


下次再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