貼上符咒的嘴皮派
老包
2013/04/28 第期
台獨到底有沒有「市場」?最近這個話題又熱門起來;主因是蔡英文在總統大選時的重要文膽,學者姚人多(小英敗選時,發表的感人宣言,就是他的傑作),在一場研討會中,語重心長講了一些話,終引爆這個話題。我們今天也來談談這個,但在正式進入姚教授的談話主旨之前,我想先講一下一百四、五十年前,在亞洲發生的,兩個國家的故事。
我們都知道日本明治維新的重要時期,是指一八六○年∼一八八○年(運用智慧促成關鍵薩長合作的坂本龍馬,則在一八六七年遭刺殺身亡),日本的有志之士,不但不約而同主張全面西化,還親自或派人赴歐美考察與留學(主要是歐洲),終而奠定日後國家突飛猛進的基礎。那我們應該感到好奇的是,既然日本有那麼迫切的,不得不師法西方國家的進化壓力,難道隔壁的中國,會全然感受不到嗎?

其實是有的,一樣的有蛻變的壓力。我舉一個大約同時代發生的故事,來說明當時中國的情況:曾經跟隨曾國藩組建湘軍,在太平天 國之亂中屢有戰功的郭嵩燾,後來受到李鴻章重用,於一八七六年出任中國有史以來,首任駐英大使。郭氏到達英國時,如同明治維新那些日本赴歐留學生,看到那種進步景像,幾乎嚇呆了──當時英國不但有了電話,地下鐵捷運通車也十多年了,簡直是不可思議的另一個世界。郭因此把在使英途中的見聞,寫成詳細紀錄,彙報給清廷,除了稱讚西洋政教制度,也建議清政府效仿(一如日本那些考察團或留學團的建議)。

未料郭嵩燾的建議書寄回中國後,竟導致保守派人士的仇視,指他「有二心於英國,想對英國稱臣」,要求將其撤職查辦!風波愈演愈烈,到最後郭氏只好稱病請辭,於一八七八年被清政府召回,改派他人接任。事情還沒了,隔年郭嵩燾回故鄉湖南長沙,這個曾是長沙大英雄,長沙之光的郭氏,也被家鄉的鄉紳及不明真相的百姓,貼大字報,稱他「勾通洋人」,盡情羞辱!此後,郭氏曾有幾次想要續推他的改革理念,但因大環境的因素,始終未能如願,抑鬱以終(一八九一年)。郭氏的故事算是戊戌政變,開明派遭保守派集體清算前奏。

而接下來的故事當然就是大家都知道的: 中國既無視於西方國家的進步實況(日本則已如火如荼,正在趕工追上西方之國;一八九四年的甲午戰爭,打敗中國),竟在一八九七年,乾脆發起義和團運動,偷襲境內的洋人(仇洋運動),而有後來的八國聯軍戰爭。義和團的代表作,就是宣稱信仰在身,只要貼上符咒,就能刀槍不入,也不怕洋槍大炮……這些都是我們耳熟能詳的,令人不忍卒賭的可悲民族主義故事。

現在讓我們回頭來看姚人多教授關於「台獨已沒市場」事件。姚教授是在一場親綠中生代學者舉辦的兩岸議題研討會中,所發表的語重心長談話──很可悲的是,本土報竟然一個字也沒報導這個研討會,但是在後續的發展中,卻很激情的對姚教授發出攻擊令;這樣的手法,一如往常這個媒體在霸凌謝長廷那般,相當令人厭煩──姚主要在說:「民進黨對中國因素無能為力」,明知國共聯手主導台灣選舉,民進黨卻束手無策(姚沒說出的是,有智慧與能力去克服這個歷史難題的謝,卻在同陣營內備受打壓抵制),而且民進黨也無法說服台灣人民相信,該黨若執政,可以面對中國崛起,也無法突破國共扣在民進黨頭上的「鎖國」大帽子!而民進黨反對「九二共識」,但就是無法提出九二共識的替代物,縱使馬政府的「不統、不獨、不武」只是負面表列,但也難以破解……。總之,就是束手無策。

姚人多也提到,民進黨應該積極面對,以推動民主、自由、人權的台灣經驗,去幫助中國早日走向民主化;然而現階段的民進黨,與中國公民社會的距離,卻是大到很可怕、令人憂心的地步……。基於這些憂慮,姚教授不免抱怨起來,「台獨、建國已經失去主流市場」,意思說,不要像一隻鴕鳥,以為喊喊台獨建國口號,就可以取信於多數社會大眾(即「主流市場」),而輕易拿到他們的選票!換言之,如果把台獨建國視為民主時代吸納選票的萬靈丹,卻對於兩岸問題提不出任何作為,促使國共聯手封殺民進黨執政機會悲劇一再發生,那就如同一百多年前義和團在身上貼了信仰符咒,就相信肉身可以抵擋槍砲那般,令人浩歎了。

因此,姚人多談話的重點在於,「對中國因素無能為力」,至於台獨建國已經失去「主流市場」的說法,基於台獨建國在台灣的民主經驗中,從來也不曾有過什麼「主流市場」,因此可以想見姚只是在提醒民進黨,千萬不要被類似本土報那種乩童式囈語所蠱惑了,而終至喪失理性面對民主現實(選票的主流市場)的能力……。整體而言,感覺姚教授是在聲援這一年多來,謝長廷的孤軍奮戰;如同我在五個月前,提到師大一位研究日本史與台灣史的老教授王啟宗,因不忍看到若干打著親台派旗幟的媒體,對謝展開無情攻擊,而坦言謝是台灣的「坂本龍馬」,應加呵護而不是污衊那般,都是發自內心的台灣良知聲音。

至於台獨到底「有沒有市場」這種話題,從往昔的經驗中,就可以知道只要有人挑起,必然可以產生一種歇斯底里乩童式反應,到最後當然就是藍營得利,綠營一陣沒事忙內鬥之後,成為永遠的輸家。而這樣的屢試不爽,正好是統媒與本土報一搭一唱所導演出來的,讓綠營虛耗生命的詭計──統媒與本土報平常為了媒體市占率鬥得兇,在這個話題卻演得很有默契,主要是某些號稱「獨派」的,願意在這些媒體面前,扮演哈巴狗追咬自己尾巴的角色,去取悅他們。

大約二十年前,黃信介就看出這中間的「弔詭」,因此他說了一句名言:「統一可說不可做,台獨可做不可說」,這意思就是為了替台灣做一些有建設性的民主貢獻,有必要用一些方法去對抗邪惡媒體的魔咒,因此,台獨「可做不可說」,就成為台派與媒體週旋、避免掉入他們所設置陷阱的教戰守則。但近幾年來,邪惡勢力也在進化之中,就產生了唯一本土報牢牢控制綠營言論主導權,往相反方向,也就是「台獨只說不做」的逆行現象,讓一些在時代演化中漸失依靠的「浪人」,彷彿不能適應明治維新的「廢刀令」,用「獨派」的名號配合邪惡媒體節奏,把當年大家奉行的守則,丟棄一旁而在原地糾葛一團,讓想做事的綠營菁英沒輒。

因此,台獨有沒有市場,一旦響應媒體的呼喚,台派就輸了──除了黃信介所頒布的教戰守則,李登輝說「台獨是假議題」,大致也是這個意思。這也令我想起一個故事:一九八九年或九○年,李登輝還在和非主流(反動保守派)纏鬥時代,尚未被廢的警總依然猖狂,施明德、許曹德、蔡有全等人,仍因台獨案在坐苦牢;當時我除了在報紙專欄聲援他們,呼籲李登輝想辦法釋放他們之外,有一天我還聯絡了幾十個本土派文化界人士,大家聯名在報紙登廣告,放大支持這些台獨政治犯的聲音──我在廣告中所寫的圖文宣言,就是舉四百多年前伽利略認同並提倡「地動說」,因而遭教廷惡勢力政治迫害時,所說的一句名言:「(你們強迫我不能那樣說,我只好不說)可是,地球還是在動啊」,當做聲援的廣告標題。意思說你們不准人家說台獨,那有本事就來和中國統一啊,不要明明生活在台獨的現實中,卻不准人家說,還要抓人去坐牢……。總之,「台獨」是大家已經在做的事,是存在的事實,沒有什麼「叛亂」問題──而同樣的道理,在這個已經民主化的時代,已經在做的事,又何必敲鑼打鼓,爭論是不是民主「選項」?

就好像一幢已經是你家財產的房子,你為什麼一定要主動送去法庭,請陪審團投票表決,以測試你擁有該財產的支持度?因此,我想到李登輝說「台獨是假議題」時,好朋友台獨聯盟主席黃昭堂那一臉尷尬的表情──黃主席在政治肅殺年代,把那種會惹來殺身之禍的禁忌(台獨),拿來當組織的名銜,這當然具有一種鼓勵台灣人勇敢追求自由、追求夢想的深刻用意,(當時蔣家的「基本國策」,也包括反攻大陸,必須和中國統一)然而一旦民主化(總統直選、國會全面改選等),且政治主張不再是會坐牢的禁忌之後,這樣的訴求就產生不了太大能量。因此,姚人多說「已經失去主流市場」,並非全無根據;而要批判他的人,最好也先看看他全文的重點 才不會像個起乩的義和團。

當然,我也知道本土報想要扭曲羞辱的對象主要仍是謝長廷; 因為某些勢力非常清楚,謝長廷是真正知道綠營所要的「主流市場」,是在哪裡的;一旦讓他到達那塊開闊園地,欺凌弱勢的既得利益者就不再那麼吃香了。這些勢力絕對不願這個「從現實出發的理想主義者」,很平順的踏出開發「主流市場」步伐,總是會想盡辦法來扯一下後腿,縱使很不光明磊落也沒關係。聽說現在又有號稱「獨派」的人在搞串連,也許他們的本意是高尚的(為了某社團理念、理想),但本土報一定會用它獨有的版面報導好處,來蠱惑他們,使他們撈過界,去對一個在政治選票市場用心經營的菁英,順便羞辱一下,如此的借刀殺人。譬如這個團體內的某個角色,就坦言他們並不反對和中國交流,但「害怕中國的對口是謝」──這個說法,倒是和去年某個大派系,反對謝任中國事務委員會主委時一樣,但當時該派系是害怕丟掉原有的買辦利益(媒體有報導)。如果某些勢必的防謝,就是在防這種利益流失,那也難怪國共會不將綠營放在眼裡,這綠營重返執政的最後一哩路,果然還很遙遠。

當然,如果不是為了邪門的買辦利益在抵制能者,為綠營開拓健康的兩岸路線,而純粹只是「獨派」的價值困惑──那麼,我很願意講一個「永遠的台獨頭子」黃昭堂主席,他去世之前一個小故事,來為大家解惑:

黃主席是一個相當風趣開朗的長者,但有一件小事讓我印象深刻,那就是我和老朋友詩人李敏勇陪他聊天時,每次不管是誰提到電視廣告那一句,大家耳熟能詳的台辭,「男人啊,不要只剩一張嘴」,他就好像被擊中要害般,大笑起來,笑得整個人幾乎直不起腰。起初我實在搞不懂他為什麼覺得那麼好笑──若光是影射男人性能力的話題,並不足以讓這位有藝術涵養,又是日本東大經濟學博士、論文擺在校圖第一格的高材生,如此放聲大笑;顯然他的大笑,是有其他層次意涵的──但最近終於弄懂了。

該電視廣告是說,有個愛高談闊論的男人,向圍觀的鄰居,抱怨老婆為家裡買了一部車子,買沒多久就拋錨開不動了,這個男人滿腹勞騷:「我們家又不是沒錢(可能是愛面子說的話),幹嘛一定要買這樣的車,難道不能買好一點?看吧,現在就開不動了…」,接著是老婆提著一桶汽油幫車子注入油,然後大吼她老公:「啊車子沒油了,你叫它怎麼動?──」;「男人啊,千萬不要只剩一張嘴!」她老公及圍觀的鄰居,全楞在原地…。

黃昭堂主席每次想到這個「言簡意賅」的畫面,就笑得難以收拾。原來這和他平日在接觸的一些,自稱也是勇敢獨派的人,有相當多屬於不分青紅皂白,又愛耍嘴皮的「嘴皮派」,讓他久而久之,雖然感慨但又不便說出大有關係:透過這部廣告片,他算是了某種「寄情」的作用。以我對他的認識,他算是一個講求「務實」的台獨理想主義者──舉例來說,他的好朋友羅福全有一次在我們面前,說他在日本認識一個人,有一大筆錢(幾十億)想捐給台灣為家鄉做一些事,託他找可靠的捐獻對象──黃主席不等他講完冗長的細節,就拼命問他:「在哪裡?這個人在哪裡?不要只出一張嘴,先捐一筆出來幫社長辦雜誌……」羅說抱歉,這個人不久就去世,錢被他兒子打官司都拿回去了……黃主席就說:「那就別提了吧」。看吧!他是一個這麼率性可愛的人。

二○○八年阿扁公開承認自己「做了法律所不容許的事」(金錢醜聞),黃主席立刻大怒斥責他「應該去切腹謝罪」,我想也是對於大家所寄厚望的人,最後卻證明「只剩一張嘴」而憤怒失望。而黃主席的好朋友李登輝,雖然不顧他的尷尬,公開宣稱「台獨是假議題」,但他知道人家老李是真材實料在做事的,是在實踐台獨而不是只空談的,不是那種「只剩一張嘴」的誤國嘴皮派,因此他和老李就一點也不影響交情,始終是好朋友。

其實這些道理大家應該也都懂,只不過多了「本土報因素」,就全部走樣了。

下次再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