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箭傷人的一年
老包
2012/12/28 第期
親愛的讀者,二○一二年已經進入尾聲,這一年的台灣整體生命力,應該算是倒退的一年──當然,倒退也不必然會帶來悲劇,因為倒退也可以是為了前進,「正在清理一個再出發的空間」;但不管如何,我們都應該正視倒退的事實,以及認識倒退的原因。

倒退的起因,當然是元月中旬國家領導人選舉,馬英九擊敗了一度勝選呼聲頗高的綠營蔡英文。這一場選舉如果是蔡英文獲勝,現在台灣生命力的釋放,一定不同凡響(這一點我在後面還會談到);然而馬先生當選了,他沒有考慮到一個在野黨的政治菜鳥,在選舉中聲勢竟可以逼近他,導致他這個擁有連任優勢者,仍必須仰賴對岸中國出手相救,其中必有執政者應徹底反省並思改進之處,他反而更我行我素,變本加厲在展示一種「the Bumbler」的敗國特質。


而另一方面,很不幸的,蔡英文所領導的在野黨,由於主帥因敗選而自暴自棄,經不起挫折,竟在第一時間放棄了民進黨這個重要的「生命力發動機」,宣布辭黨魁,且任由黨內政治禿鷹霸佔分食──在她之前,其實有著一則政治典範可以參考,但她並沒有足夠的決斷力去採行:二○○八年因扁家醜聞政治土石流衝擊,在總統大選落敗的謝長廷,他忍受政敵的冷嘲熱諷,接受建議大力支持政治菜鳥但形象清新的小英,來擔任民進黨魁,並在後來的時日幕後協助,終於挽救幾乎被扁家重擊瓦解的民進黨,而可以在四年後聲勢直逼復辟成功的國民黨……。或許這牽涉到一個人的責任感養成,以及對有著苦難歷史政黨的革命情感;但不管如何,執政者與最大在野黨,接下來由於其領導者的平庸與派系私心,相互加乘的結果,就是整體社會力的自我壓抑與陷入低潮。


前幾天,曾經在李登輝時代與馬氏第一任時代,擔任重要公職的蘇起,在一場兩岸論壇中,講了一句相當中肯的話,他說在老李主政時代,「那時很多話都敢講,是因為台灣當時有政治信心,現在台灣沒有政治信心……」。雖然蘇起主要在講兩岸關係,但其實可放大到國家領導人特質,所引起的廣泛社會效應來看。我今天就以一項非常重要的「民主的櫥窗」──新聞媒體的生態變化,來解釋這一年來,我們社會生命力的倒退現象。


最近引起軒然大波的所謂媒體壟斷問題,會成為關注焦點,由於亦牽涉到市場分食問題,有意進行卡位的媒體也跟進烈火砲轟(往昔再慘烈的社運對上媒體抗議活動,都不會引起主流媒體關注報導,早年李鎮源院士和林山田教授發起的退報運動,就備受冷落),才成為大新聞;事實上一般大眾並不會太在意這些事(蘇貞昌的在意,是因為牽涉他的至交本土報,現實利害關係),更不用說更重要的背後成因了。而基於「明槍易躲、暗箭難防」理論,我認為對台派來說,旺中集團是統派「明槍」,本土報則是台派的「暗箭」,前者如果可能造成媒體壟斷問題,後者不更是台派的夢魘,且早已是壟斷台派輿論的粗魯霸權嗎?「暗箭」其實更是可怕。


在李登輝時代,由於可貴的民主風範及領導藝術,「他全神貫注,將台灣人的形貌雕塑出來,台灣人的可貴生命力,因而開始顯現,並有了多元光采」(參見黃文雄「哲人政治家──李登輝之「我」乙書,老包序文」),台灣曾經有過媒體的文藝復興時期,全國性日報與晚報,是全世界依人口比率最多數量的國家(自立晚報是特例,報紙很叫座,但老闆是財團第二代,典型的扶不起的阿斗,在一九九二就下台了,並帶衰報紙前途,算是搞丟祖產;現在此人是某台派社團頭頭,無魚蝦也好,常擁蘇批謝)。


但到了陳水扁時代,媒體的文藝復興漸走下坡,朝小野大 「半執政」僵局使得社會空轉,媒體陷入內耗死胡同,到最後最先萎縮的是台派媒體(中國因素介入廣告商),其後統媒也害人害己,漸漸嘗到了寒冬滋味。


然而阿扁在第一任也曾創造了多元價值的光景,我們別忘了,蘋果日報就是在二○○三年扁時代在台北創刊的(壹週刊是二○○一年),正因為民進黨時代(第一個本土誕生的政黨,雖然青澀,但備受世界矚目的神奇執政)所帶來的民主多元火花,吸引了黎智英這些人的投資眼光。蘋果日報的大手筆投資及六親不認式煽情報導,很快讓它取得龐大市占率及商機,到了二○一二年,根據世新大學傳播學院的調查,這個報紙已超越本土報及統派兩報,而成為台灣閱報率最高的媒體;至於獨家壟斷台派分眾市場的本土報,則不但成為第二名,且在「讀者評分」項目,在四報中殿後(可能是堅持扮演「蘇報」,漸被人看破手腳,公信力嚴重受損之故)!


然而在媒體投資大賺錢,且由於本土報的自甘墮落,使蘋果更受青睞、閱報率也領先的大好情勢之下,黎智英卻在二○一二、馬氏當選連任的這一年,被迫退出台灣了──這種大違常理的結果,不就是一種社會生命力的倒退嗎?也明顯是受到政治介入影響。其實在蘋果日報之前,已經先有另一樁媒體事故預兆了,那就是半年前的五月底,蘇貞昌就任民進黨主席的前一天(這事和馬當選連任之間,是否有微妙連結,仍有待觀察),電視政治談話性節目之中,收視率最高的大話新聞,宣布收攤換手!這些賺錢的媒體,紛紛換手,顯見馬英九時代,媒體自由是受到限縮與打擊的,社會生命力當然會遭到壓抑。


至於旺中蔡衍明與本土報富豪老闆之間的角力,站在媒體觀察的角度,我除了有明槍與暗箭的感慨之外,也注意到另一個現象:那就是蔡氏備受學界與社運界批判之後,顯然是有些在意的,因為他不斷提出辯解,甚至出書明志,更重要的是報紙言論也有稍顯開放趨向(有一天出現評論家批「媒體壟斷」的專論──而最近以來這個負面名詞是和蔡氏掛一起的);至於本土報老闆方面,也開始有很多人指責他是辦了「蘇報」,又利用台派公器襄助特定派系(即民進黨的新潮流與蘇系),用惡質言論有計劃的毀滅性攻擊謝長廷,似乎有意弱化民進黨的多元生命力與戰鬥力,但據說這個富豪老闆在內部開會時,不但不接受委婉相勸,反而嗆說「不支持蘇貞昌要支持誰」;而在這種詭異的聯合陣線之下,果然最近雖馬氏執政奇爛,根據民間機構調查,民進黨友持度竟還不如K黨!總之,前者似有軟化霸道作風的跡象;但後者我行我素,仍傲慢示人,以致在本土報辱罵謝最力的寫手(魯迅曾說「辱罵不是勇者戰鬥」),仍不改其批謝如中國式隨地吐痰壞習慣的作風(有一種人,隨地吐痰慣了,每次要高談闊論之前,一定先大力吐一口痰,來為他的談話助興;在本土報每週必批謝的那個傢伙,也有這種毛病,他不管在扯什麼阿貓阿狗的話題,一定用不堪字眼順便辱罵一下謝,雖讓看的人很覺莫名其妙,也很不舒服或覺噁心,但當事人卻一副舒暢樣)。這兩大富豪相爭,如果是一個有意改過,向上提昇,另一個卻堅持繼續向下沉淪,到最後誰勝誰負,還很難說呢。當然,本土報因有壟斷台派市場的獨家優勢,一段時間內仍可以吃香喝辣,然試想:如果蔡氏夠聰明的話,修正過度傾中立場,轉而用「中間略偏台派」色彩與本土報競逐,則那個以「蘇報」自得其樂,卻又不斷在綠營以麥卡錫主義狠咬有才華的菁英(一九五○年代瘋狂入人於罪的該主義,藉口反共,曾使卓別林、愛因斯坦等眾多天才受到此極端主義迫害),造成綠營重大內傷的本土報,應該可以受到有效制衡吧?


而根據我的判斷,這一次本土報如此大陣仗對付蔡氏(它就不會去對付在中國做生意當買辦的綠營新系),甚至蘇還把民進黨大遊行的主題,拿來反蔡,其狀況應類似蘇先生在黨內特別排擠謝先生,因為蔡氏同樣是在台土生土長的財閥,其意識形態當然不若某些統報的省籍情結掛帥,是可能取代本土報目前的獨霸地位的。然而在互比財大氣粗之外,媒體似乎也應該更重視專業能力──本土報是不可能有所長進了,但蔡氏的媒體也應更講究一些才是;舉例而言,最近「the Bumbler」的原文考證,我就很輕易從狄更斯的兩本著作,「塊肉餘生錄」和「孤雛淚」找到答案,果然是出自「孤雛淚」,但該報卻大刊讀者投書,說是出自「塊」本而非「孤」本,這就是一種習慣性偷懶不求專業的警訊。又如最近才就任的日本新首相安倍晉三,竟無媒體提到他去年九月才為李登輝「哲人政治家」乙書,在日本擔任出版慶祝會發起人,也自稱「我也是李登輝學校的學生」,其對台的友善及追求政治藝術與政治魄力之決心,更是不言可喻……。


又如馬氏派金溥聰駐美,某一出身深藍軍系將領家庭人士,曾提到是與美方軍火商有密切關係,此事近日金返台赴國會備詢,竟無人加以探究(如扁家落難是否與得罪軍火商有關?更與美方此次暗助馬連任有關嗎?)實在很不專業……。至於輿論一面倒支持死刑,致馬氏毫不猶疑槍決人犯,使得人權團體「廢死」(即以無期監禁代替死刑)思維如過街老鼠般,這當然也是台灣自信心衰弱與社會進化生命力倒退的警訊;聯合國最近才以一一一比四十一,通過贊成「暫緩執行死刑」,但顯然我們社會是麻木了,才會對此無感。我在二十多年前,就在主編的報紙版面,讓宗教師、文化界人士,與激動的受害人家屬(那時是陸正之父陸晉德)對話,激盪出很多火花;但現在的主流媒體,卻將此多元進化空間全阻塞了,很令人遺憾。


因此我今天就要以一則故事,來結束這個年終省思話題,期許媒體的「明槍」或「暗箭」,都能以台灣的進化生命力為念。去年挪威發生「七二二大屠殺」慘案,我那時想到我認識的一個年輕朋友,他出身媒體記者,太太是台灣派駐挪威外交官,要隨妻赴北歐長駐的前夕,我鼓勵他當個敏銳的自由作家,他後來果然陸續出了描述挪威的好書,備受矚目。


七二二慘案發生時,他剛好返台探親,那一天來找我聊天,我叫他趕快回挪威去作現場觀察,挪威人口才五百萬,這件慘案讓世界震憾,挪威受衝擊更可想像,「很多人在猜測這個人權國家,經此打擊可能會變得保守,但我認為其文化底子深厚,應不受影響,然社會痛苦掙扎、療傷止痛的過程,值得記錄給台灣人參考……」。他聽我的話隨即趕回挪威,不久就出版了一本「安然無恙不比遺憾好」(書名來出自挪威一有名流行樂園,慘案後受政府之託,在追悼音樂會獻唱的歌詞,有「殘缺之美」的意思;該書印刻出版、李濠仲著)。


書中描述了挪威如何全國總動員,在痛苦中更堅定往前走的歷程,其中該國總理的重要宣示,更是一則典範──史托騰伯格說,挪威將以更民主、更開放的態度,證明他們並沒有被這起暴力事件打倒……。而更令人矚目的,該國的年輕人,不但沒有因此更逃避或變虛無,反而更積極投入公共事務、七個主要政黨的青年黨員,都有大幅成長的現象。整個社會對「多元意見的存在」也有了重新省視的機會。


不管如,他們所採取的是用多元去「稀釋」極端主義,而不是一味壓制策略。總之,他們的多元社會生命力,並沒有被這一件慘案擊倒。他山之石,可以攻錯。


下次再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