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於太神奇了，神龍見首不見尾，因此就有各種揣測之言，試圖要去探究「這些人，是怎麼來的」？這個話題我也感興趣，我們今天就來談談──但在各種揣測之中，有兩種說法我是最不能認同的：一種是說民進黨在背後策動；這種說法和現實脫節，因為真有「策動」的話，按照民進黨所沾染扁式大嘴巴風格，早就有人忍不住出來向媒體爆料，「自首」了。而且以馬政府所控制的情治系統來說，也不可能一無所悉，早就老神在在，只要「掌握」到蘇貞昌與本土報，就管你反對黨在那邊跳腳了。
我這樣說對蘇貞昌一點也沒有不公平，因為就在白衫軍大動員的前幾天，我就看到一位新聞記者在網站寫了一篇報導，指控民進黨主事者無為，自甘邊緣化，在最近幾波社會運動中，早就被騷動的社會生命力，視為無用的組織了；而這些騷動的生命力，已經不想再等，「要自己來」，文中甚至嘲諷民進黨主事者，還是在旁邊看好戲吧，「反正我們把國民黨搞垮後，就換你上台了……」──這一篇報導在新聞網站一刊出，所引起的巨大迴響令我驚訝：一般政治議題，較引發震撼的（譬如楊念祖倉皇下台），不過千人按讚推薦，但這一篇現象觀察的報導，竟在短時間就有一萬二千個讚！如此驚人的共鳴，當時我就嗅到不尋常氣息了……。
至於本土報方面，我也沒有對它誤解，長久以來，它的新聞政策就是指導綠營用全部的精力去反對中國，讓真正的對手國民黨好整以暇，執政再爛也可以輕易打敗反共反到氣喘吁吁、手腳又抖又軟的綠營；在某個意義上，這一家大報真是國民黨的偉大埋伏，它讓國民黨在每次的政黨馬拉松競賽中，初期看似落後，卻總能在最後階段輕易壓過對手，如此神奇的，「透過本土報，掌控反對黨」埋伏設計，應該獲頒世紀發明獎。而現在更令國民黨寬心的是，最大反對黨的現任黨魁，又是這一家大報所能完全掌控的聽話政客，這樣一來，執政黨真是高枕無憂了。
因此，說白衫軍是蘇貞昌領導下的民進黨，在背後策動，那真是笑破本土報和馬英九的肚皮。另外 一種說法，是把白衫軍拿來類比紅衫軍，我認為這是對歷史的褻瀆，也是一種資訊解讀的暴虐，不但對白衫軍很不公平，更無助於我們觀照自己的時代處境──白衫軍和紅衫軍，除了衣服顏色不同之外，最重要的，前者是反抗威權的純樸聲音，後者卻是類比納粹來製造社會驚恐的；本質上，白衫軍乃新世代「向上提升」的力量，紅衫軍卻是充滿政治權鬥「向下沉淪」的無理肆虐。關於紅衫軍的亂台往事，我在後面還會提到，現在先以其亂台中期，一位常在統媒寫文章批扁的作者（算是紅衫軍的盟友吧），有一天忍不住發的牢騷，來還原當時的情境：真的不懂這樣搞下去是要什麼？要阿扁下台？阿扁貪腐，但他任期也只剩一年多，到時就下台了啊，就可以追究他的貪腐；現在要他下台，那不是便宜了繼任的呂秀蓮嗎？
紅衫軍是二○○六年八月，由施明徳號召成立的（其中一名共同發起人，最近還因不名譽性騒擾上法院），但真正在背後主導的，其實是「一報一台」為主的統媒，打著「反貪倒扁」的旗幟。透過統媒有計劃的動員，莒光日人潮一波一波上演，好像食人族，隊伍一再衝到總統府前，看來像是要把阿扁抓來烤火煮湯，但到了門口，卻又只是比手劃腳一番……。問題在這裡：阿扁那時很弱很弱，像是坐在總統府的囚犯，早在紅衫軍出來前三個月，他已非常沒尊嚴的，正式宣布權力下放給當時的閣揆蘇貞昌（靠著媒體惡勢力的淫威，不必經過選舉就取得準總統大權的蘇，那時顧盼自雄、走路有風，大家應該還有印象），一切都按照本土報的逼宮要求演出。坦白說，那時只要本土報和新系開口要求他辭職下台，扁也不會反抗，一定照辦；問題是他們害怕呂秀蓮上台啊！──而這麼弱不禁風的阿扁，紅衫軍要反他做什麼呢？
我認為那些紅潮，最主要仍是一種報復台派執政的變態心理，也因此，一波波的紅潮，總是難脫反台洩憤的腥氣；也由於背後有國會占絕對多數、主流媒體全面掌控的霸權優勢 當靠山，有好幾次，我總會以為它們是全副武裝，來「接收」台灣的殖民部隊在吆喝！下面我將用一個小故事，來說明，從紅衫軍走到白衫軍，我們經歷了什麼。
二○○一年爸爸節，我在念高中的大女兒寫了一封信給我，她要說父親節快樂，但又忍不住吐露了她的年輕人心聲：她說，我很希望自己可以活在你的年代，因為「那是一個由披荊斬棘到風格確立的年代」……。我的女兒很羡慕我們這一代經歷了種種爭民主抗爭，終於有了豐收果實的一天；她認為我們把多采多姿的民主蛻變都做完了，接下來她們實在沒什麼精采「好玩」的，週遭難免流於膚淺空洞，這令她覺得很「無趣」。
我女兒在父親節，用這一種不著痕跡的歌頌方式，在祝賀我們這一代。沒錯，那時剛政黨輪替不久，連時代雜誌都用封面故事，在稱讚台灣這一樁民主奇蹟，還叫北京當局好好看著呢！而剛當上總統的阿扁，那時也很用心，組成一個優秀而超級認真的執政團隊，表面看來，這就是我女兒所稱頌的，「風格確立的年代」，但我其實是心虛的。我知道客觀環境相當不足，無從配合一個新興的民主政權。舉例來說，強勢主流媒體沒有一家是善意、或具有公共愛心，站在扁政權這邊的（為了停建核四，本土報還瘋狂打扁、打林信義）；主流輿論和執政者毫無信賴關係，就產生不了善的循環。為了這些貧脊的民主環境，我多次在專欄中表示憂心：「彷彿將城堡建在沙灘上」──然而我也不能將這些心虛與憂慮，一一向我女兒解釋，尤其她還在升學階段，我們怎麼忍心去潑冷水？
現在，我的女兒，和她的朋友們，他們這一代，就是現在的白衫軍！
看吧，這是多麼折磨人的時代變化！我還要講一下對紅衫軍的感受：小時了了，大未必佳的阿扁政權，到了二○○五年，已是任誰都可以看出即將崩解的跡象了。二○○六年八月，施明徳號召了紅衫軍，有一段長時間，他們霸佔了火車站，以便隨時可以向總統府方向嗆聲、詛咒，以及死纏爛打包圍。我的大女兒和小女兒，那時都在求學階段，交通路徑一定會經過紅潮瀰漫的火車站！天啊，那是一個多麼不堪的記憶：我常見姊妹倆偷偷在討論碰到紅衫軍，被驚擾的經驗（「啊，我的同學說經過車站時，最好先披上紅外套比較不會被質問……」）。因此那一陣子，姊姊常常約好時間，要和妹妹在車站會合碰面，結伴回家──那種經驗，在我看來，我小學時，在鄉下走遠路上學，碰到颱風過後，大水漫溪，我們都要結伴手拉手，才敢步步驚險渉溪而過，那樣的夢魘，約可比擬。
還有更尷尬的，在我兩個女兒非常年幼時，那時出獄未久、沒有家庭的施明德，還曾在除夕夜到家裡來和我們圍爐過年呢；沒想到到了二○○六年，這個長輩所發起的組織，還要讓她們驚恐閃躲，避之唯恐不及！總之，我沒有辦法解釋這些，沒有辦法告訴我女兒，為什麼「從披荊斬棘到風格確立」，會走到被紅衫軍羞辱，然後年輕人掉入一個二十二K漩渦環繞在旁，等著被惡潮吞噬，這樣的地步？二○○八年，新興民主政權被扁新體制難堪玩完，民主之夢成為統派嘲弄的大笑話時，我女兒看過她父親悄悄哭過的臉龐及頹喪的身影，在大選過後三天，發了一通來安慰的手機簡訊過來：我只知道我們都還活著……。──現在我們也不用解釋了，新世代們，倒是用白衫軍向我們解釋了很多……。
從二○○一年到現在，十二年來，我們社會在主流媒體的未進化心態影響之下，總是處於兩極對立的狀態，這就出現賽局理論所稱的「囚犯困境」──打從一開始，我就認為囚犯困境（兩者都受害）主要是資訊障礙；我們的處境是掌握主流媒體者，總是存在著權勢優越、奴役受聽大眾的心理，但從主流媒體的生態來看，李扁時代既然都未曾思及加以有效變革，這結構已是固定化而難以打破──這一點，也一直是我感到悲觀的部分。而現在白衫軍出現了，他們用行動告訴我們：這個主流媒體的蠻橫與結構性傲慢壟斷，是可以被超越的！(白衫軍當然不會只是為了洪仲丘而來，有對前途的困惑不安……這是可以確定的。)
簡單的說，任何一家強勢主流媒體的經營者，不管是統派媒體或本土報，事實上都是可以被完全執政的馬政權「掌握」的──這就產生了我們作繭自縛的困境。但現在白衫軍是和主流媒體完全脫勾的，這使得他們的力量純樸而潔淨，一點也不受政治當權者污染──原來他們就是透過社群網路快速串連的，這在十年前或二十年前，根本就是不可能發生的。就這五六年來的發展，若說是現代的封神榜「撒豆成兵」，並不為過。
往昔談到老K的天文數字黨產、存在六十年以上的盤根錯節組織，我無以名之，只能創造一個專有名詞「共犯結構」加以形容，這代表一種無奈與無力。然後是主流媒體生態的悲劇性變化，扁家金錢政治醜聞後的綠營兵疲馬困，在在令人感到挫折……。然後一個聲音出現了：「不跟你們唉聲嘆氣；我們自己來了」！這個就是白衫軍。
二十年前，大導演史蒂芬．史匹柏在電影「侏羅紀公園」就已經預言了，那一句名言說：「生命會自己找出路（Life finds a way）」，沒錯，當主流媒體還在那邊看馬政權臉色時，年輕的生命已經在自己找出路了……。
下次再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