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仁:政治是虛假的,社會才是真實的。
陳乃菁
2003/01/09 第355期
從大學時代,萬仁就喜歡一個人上山下海,幾乎跑遍台灣每一塊角落,為的,就是想站在不同的地方,以不同的視角,來看台灣。
二○○二年十二月二十九日,「台北市首屆原住民族親善公主」的選拔活動,在北投的「凱達格蘭會館」熱熱鬧鬧地展開。現場沸沸揚揚,小小的會場裡擠滿圍觀的群眾,爭睹原住民少女婀娜的才藝表演。

萬仁也站在會場裡面,卻盡量不靠近群眾和舞台,反而在會場出口的地方,選了個極偏遠的位置,像是一個冷靜的旁觀者,手持一部小小的數位攝影機,窺探紀錄。「也許能碰碰運氣,找找看有沒有適合的演員。」

然而,萬仁的鏡頭,並不常固定在舞台上的參賽主角身上,反而不斷游移於台下的觀眾,或定格在為參賽者捧花的小女孩身上﹔似乎較吸引萬仁注意的影像,都不是當日舞台上光鮮的主角,而是較不受人注意的邊緣人。

◆同樣東西用不同角度去看

「我喜歡用不一樣的角度,去看東西,而同樣的東西,我也喜歡用不同角度去看。」也許是因為這樣,萬仁電影中較關注的,經常只是社會邊緣的小小人物,或被台北城所逐漸淡忘的歷史場景﹔也許是因為這樣,當年林森北路上的那一片凌亂的違章建築(現已拆建為十四、十五號公園),即使一再重複地出現在萬仁所導演的多部電影中,萬仁也能以仰望、以俯照、以迂迴推進,呈現它外觀與內在的不同面貌,發展出不同的故事。

萬仁說,大學時代,他就喜歡一個人上山下海,幾乎跑遍台灣每一塊角落,為的,就是想站在不同的地方,以不同的視角,來看台灣。

在電影中碰觸政治議題,包括【超級大國民】中的二二八事件、白色恐怖,到【天使】裡諷刺台灣的選舉文化、暗嘲政治人物的表裡不一......,有很多朋友會問萬仁,是不是對「政治」題材特別感興趣?「我其實非常非常厭惡政治,政治是虛假的、很骯髒的,社會,才是真實的。我想拍的想研究的,是社會、是歷史,不是政治。」

一九七六年,從東吳大學外文系畢業後,萬仁遠赴美國進修。一開始,萬仁選擇申請的是阿肯色大學的公共行政,「那時我只是單純的認為,台灣的行政效率實在是太差了,從最底層的公務制度就可以看出,所以我想學些美國行政的東西。」

後來一打聽,萬仁這才發覺,公共行政並不是屬於社會學的領域,而是附屬在「政治系」裡,一聽到「政治」,他就是覺得不對勁,「政治系絕對不是我想要的!」因此,他又改了決定,轉到原來也一直想唸的歷史系去。

◆曾經徬徨學電影有何前途

學電影,那是後來的事了。在歷史系時,萬仁開始旁聽許多與電影有關的課,看一些源自莎士比亞小說的電影,看黑澤明的電影等等,逐漸地,才勾起他小時候的電影夢,「我記起我在台灣的學生時代,那時候所謂的知識份子,都是很喜歡看電影的......。到光華商場買張西洋唱片、偷買一些禁書,再看一場電影,假日就這樣消磨掉了。看電影就是一種生活方式。」

於是再繞了一大圈之後,萬仁又選擇到洛杉磯去,讀電影藝術技術。

這樣的選擇是不是經過深思熟慮?萬仁曾經徬徨過,也曾走在好萊塢的街上卻摸不著未來。當時台灣好不容易跑到美國留學的,大半學的是要能賺錢的、能讓人衣錦還鄉的系所,會學電影的,不是早已在台灣有實際電影基礎的,就是老早就打算到美國定居下來的,萬仁卻兩者都不是。「我從未有電影經驗,而且一學電影後,我就知道我一定回到台灣。」

萬仁算是台灣第一代留美學電影的人。

畢業回到台灣後,萬仁的第一份工作還不是電影事業,而是到現在的世新大學先教書,過個兩年,在一九八三年時,才拍了由黃春明小說改編的電影【兒子的大玩偶】中第三段〈蘋果的滋味〉。

影片拍攝完成後,隨即發生有黑函密告【蘋果的滋味】一片「內容不妥」的事情,不但讓萬仁沮喪不已,也引發輿論反彈,後來被戲稱為「削蘋果事件」:有人以「中國影評人協會」名義發黑函至新聞局文工會檢舉(當時文工會主任為宋楚瑜),說【蘋果的滋味】中把台灣社會描寫得太過「黑暗」,違章建築的畫面會留給外人不好的印象,且有反美畫面等等。文工會便施壓要中影削減影片,其中包括結尾中江阿發一家人大口吃蘋果的畫面。此事經披露後引發輿論和社會的討伐,也讓台灣新電影成為熱門話題。

文化視窗大違建區有台北社會縮影

而萬仁在【蘋果的滋味】中精準的電影節奏、幽默卻意味深沉的反諷手法以及扎實的搭景,也讓第一次執導電影的萬仁,成為台灣新電影的代表性導演之一。「如果要界定自己,我會說我是個商業電影導演,而同時也是個知識份子......,我認為要拍出好看的電影,不但要言之有物,而且內心是要很誠懇的。」

看上幾部萬仁的電影,就可以發現一個共同的場景不斷出現,灰撲撲、陰暗潮濕的大片違建,似乎就是萬仁眼中台北市底層的象徵。會喜歡在中山北路與林森北路間的違章建築中取景,對於萬仁來說並非偶然的想法,他從小家就住在那片違章建築附近,喜歡觀察裡面的人事物,「那裡事實上不是貧民窟,住的也不一定是外省老兵,林森北路開拓後,違建被分為兩邊,一些台灣人後來也住了進去,裡面各式各樣不同的文化......,有時會看見上班女郎,打扮得光鮮亮麗從違建裡走出來,走入繁華的台北東區,那樣的畫面讓我印象很深。」

【超級市民】中,萬仁藉由一位年輕人士祥自南部到台北尋找妹妹的過程作為貫串,他依循妹妹留下的最後住址,來到林森北路的大違建區,於是,士祥遇到了各種人、看見各種心酸故事,台北的輪廓與都會問題一一浮現......。對於萬仁來說,大違建區裡有著台北社會的縮影,在那裡,可以見證台北快速的變遷,可以真實反映現代都會發展對人性的影響,然而都市裡依然存在純真,只是暫時迷失了。像士祥所找尋的妹妹一樣,令人失望的城市裡,還是有那麼一絲希望。

◆進步青年變成退化的老人

然而越是觀察社會、拍攝台北,越是想拍攝出台灣歷史中被遺忘的片段,萬仁的心情,似乎越來越沉重。在【超級大國民】一片,萬仁的電影風格有了劇烈的轉變,由使用大量幽默十足的反諷,到嚴肅沉痛地陳述過去台灣歷史政治上的悲痛﹔「霧散了,景物終於清晰,但是為什麼都含著眼淚。」電影中打出這麼一句文字,令人想起希臘導演安哲羅普洛斯在【霧中風景】中的哀傷詩意。

【超級大國民】中曾為白色恐怖政治犯許毅生,當他為了贖罪而從安養院走回台北的社會時,才發現台北已不是當年熟悉的樣貌,社會開放許多了,電視裡聽得到包括日語的全球化衛星電視頻道,也充斥各種廣告,新聞裡都是街頭抗議的群眾畫面......,然而,當年槍決政治犯的刑場已成青年公園,日治時代的日本東本願寺、國民政府監禁刑求政治犯的警備總司令部保安處,變成獅子林商業大樓,而警備總部軍法處也變成來來飯店,不斷傳來高級刀叉碰撞的消費聲響,當年屬於他們那一代苦難的空間與歷史建築都不復存在。

「一度以為自己是進步的青年,但是面對一個陌生的世界,不得不承認自己已是退化的老人。十六年的牢獄,加上十二年的自我囚禁;三十四年來,被社會惡意的放棄,加上自己有意放棄這個社會的同時,社會也將我忘記了。」【超級大國民】片首的一段旁白點出許毅生的生命歷程,其實也點出萬仁對於快速遺忘歷史的感嘆,這樣的氛圍一直延續到後來的【超級公民】。

◆越是禁忌就越是無法忘記

「我出國唸書時,台灣很多留學生,一到美國,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買書和看電影,買的是在被台灣政府禁的書籍,看的是在台灣被禁的色情片......,我們從封閉社會走出後,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要徹底打破禁忌。」萬仁說,歷史的真相就類似這樣,越是成為禁忌,人的探索慾望就會越強大,越是要掩埋歷史,仇恨和衝突就永遠沒辦法平息。

然而,台灣社會在開放後,原本不能說的都能說了,大家又好像要拚命宣洩什麼一樣,拼命的說,像是這樣可以減輕悲痛,但其實又說不清楚,因為大部分的歷史早就變得模糊不清......,「從全民開講到全民亂講,社會變得越來越混沌,大概是因為歷史沒有被真正的釐清吧,因為歷史已經快要被遺忘。」萬仁這麼感慨。

有一次,與萬仁約在咖啡店訪談,端上一杯咖啡,還未啜上一口,他卻先掏出一枚二十元新式硬幣:「我剛剛付賬時,跑去問那個年輕的櫃檯小姐,好像才二十出頭吧,我問她知不知道,莫那魯道是誰?」萬仁的臉上,露出些許不被了解的失望。

「她說,她不知道......。」


09a.jpg 從大學時代,萬仁就喜歡一個人上山下海,幾乎跑遍台灣每一塊角落,為的,就是想站在不同的地方,以不同的視角,來看台灣。(廖仁傑攝)


◎霧社事件 徵人啟事

■【風中緋櫻─霧社事件】即將在今年四月由萬仁執導開拍,然而,這次不是電影,而是電視,這次是萬仁第一次嚐試以電視連續劇的形式,表現戲劇。「我想做別人沒有去做的角度。」萬仁說,那是一種挑戰,面對自己。

【風中緋櫻─霧社事件】連續劇是由鄧相揚的報導文學作品改編,故事背景為霧社事件,描寫主角高采音、花崗一郎、花崗二郎在日治時代所經歷的文化衝突及磨難,企圖以賽德克族原住民的立場描繪霧社事件發生時的前後歷程,不刻意塑造神話莫那魯道,而全劇多在南投山區及花蓮萬隆取景。

事實上,早在【超級大國民】之前,萬仁與住在埔里的鄧相揚相遇後,就已有計劃想拍攝關於霧社事件的電影,但考慮到一人之力實在無法負荷龐大的電影資金,因而作罷。而在文化建設委員會與公共電視的籌劃下,【風中緋櫻─霧社事件】將被拍攝成二十集的電視連續劇,預定在今年十二月開播。

目前,此劇正公開徵選演員,凡是原住民朋友皆可報名參選,不限年齡,不限性別。履歷照片及相關資料請寄:臺北市內湖區康寧路三段75巷50號 公共電視【風中緋櫻-霧社事件】製作小組。一月廿五日截止。(陳乃菁)



◎萬仁作品年表

■一九八三 【兒子的大玩偶】第三段〈蘋果的滋味〉

 一九八四 【油麻菜籽】

 一九八五 【超級市民】

 一九八七 【惜別的海岸】

 一九九一 【胭脂】

 一九九五 【超級大國民】

 一九九八 【超級公民】

 二○○二 【天使】

 二○○三 【風中緋櫻─霧社事件】公視電視連戲劇

(陳乃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