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台灣尋找安寧的美國人
陳乃菁
2003/03/28 第366期
對於現在住的地方,積丹尼並不滿意,覺得不夠安靜,他抱怨鄰居音響開太大,他討厭獵人在山區放滿獸夾,不滿果農趕鳥的鞭炮聲音……,但是積丹尼即使再往更深的山搬去,對台灣的雞婆還是會持續下去。
在夜幕將近的山間,陪著積丹尼在他的「懶惰農場」裡尋找晚餐,積丹尼隨心所欲地剪下幾根白蘿蔔葉、幾束長得扭曲不成菜形的茼蒿、還有忘記自己種過又意外被發現的龍鬚菜......,以山泉水煮一下,加點醬油,偶爾奢侈地淋上罐頭味噌,就是積丹尼極豐盛的一餐。

「為什麼選擇在大自然裡生活?」照著早在筆記本裡計畫好的,我問,而後蹲坐在距離平地七百七十七公尺的東勢山區,期待著一個也許美麗夢幻、峰迴路轉兼具高潮迭起的人生大哲學--陶冶心靈?與世無爭?

「我可沒有什麼偉--大,崇高--的理想。」積丹尼表情嘲弄地撇撇嘴角,一面吐舌現出作嘔的表情,顯然不太耐煩這個已經被別人問過無數次的問題。

「因為我很自私,所以我這樣生活,而且就算這樣,我還是有很多不滿。」才說完,附近果農每日的驅鳥行動又開始了,放起鞭炮碰的一聲,積丹尼立刻皺起眉頭,思索該不該往山更深更遠的地方,再找個更安靜的住處,躲‧起‧來。

住東勢的芝加哥人

十多年前,積丹尼還是美國芝加哥人,西北大學地質系畢業擁有電腦碩士學位的他,在AT&T有份高薪工作,是個標準的上班族,有個長期搞社會運動的老媽和在大學圖書館內工作的老爸。有一次積丹尼到台灣旅行,在新竹火車站前,他遇到位正等待著朋友的客家女孩鄧盈玉,積丹尼趨上前去,像個迷失的小孩般問路、而後戀愛。

一九九二年,積丹尼放下一切,跑到台灣「嫁」給了在台中新社中學教特殊教育的鄧盈玉,在台灣他沒有工作,也不願像其他外國人一樣隨隨便便教英文賺進個把萬,但積丹尼沒有後悔這樣的決定。這是他第二次結婚,從第一任香港老婆那,積丹尼已學會說頗流利的北京話和粵語,成為台灣女婿後,他更靠著錄音帶和聽地下電台學出一口河洛話、客家話,學語言學上癮後,積丹尼甚至厚著臉皮到東海、中興以及逢甲大學中文系免費旁聽,然後以教授們從他的學生中都難得見到的認真態度,摸透令人頭痛的聲韻學。

大約七年多前,為了尋求一份「安寧」,積丹尼從熱鬧的台中市區,一個人搬到東勢山上獨居下來。從此,已婚的他就和老婆鄧盈玉分隔兩地自在生活,積丹尼開始過著屬於他一個人的山居歲月。

◆積丹尼的秘密花園

「台中縣東勢鎮慶福街一-六號」,是積丹尼家的地址,看來簡單明瞭,然而真要找到積丹尼的家,普通的縣市街道地圖根本派不上用場。

積丹尼的家要怎麼走呢?指示如下:「從台中縣東勢鄉由台八線往南,剛過 公里里程碑,在第一個閃黃燈左轉經過天公廟。」挺簡單的吧,再來,可得瞪大眼睛、放慢車速,密切注意電力公司電線桿牌。

「遇到軟埤枝三七號電線直走」。

「接著軟埤枝五六號電線桿右轉上坡」。

「看到上埤枝一七號電線桿直走」。

「到上埤枝二○號電線桿右轉過鐵橋......」

誰家會這樣走法的?當暈頭轉向的你開始抱怨,耐性也快要被折磨光時,電線桿會如此安慰著--「天國近了」、「信我者得永生」。

幸運通過電線桿「明牌」大考驗後,就可以在沿著山間的一條小泥濘,找到積丹尼的信箱「軟埤枝五六」,再奮力將油門踩到最深最底,左彎右拐戰戰兢兢,發揮房車最高極限,衝往三、四十度的斜坡,眼前是,飛過一架747客機的高高天際......。最後,那埋藏在一片荒煙漫草之中、灰璞璞的鐵皮屋,就是美國人積丹尼的台灣秘密花園。

◆LINUX基本教義派

積丹尼十多歲時,加入一種公社(The Farm),當嬉皮。在公社裡大家自給自足生活、只吃自己種的蔬果,於是積丹尼一直到現在,都是個素食主義者。搬到東勢後,他為了認識他生活週遭的植物,買了一整套學術用植物圖鑑,於是積丹尼熟知山區的野生植物種類,甚至還主動參加林務局的「全民造林計劃」,在他住家四周種上台灣肖楠等本土樹苗。

然而熱中種植物的積丹尼,卻從不刻意照顧他所種的東西,他種「食物」的態度,就是一切讓自然界做最後決定,積丹尼只是播種者。每隔半年左右,積丹尼才會心不甘情不願的離開山區,到市場買一大袋二十公斤的全麥麵粉或米,硬是塞進他那搖搖欲墜、撿來的二手冰箱裡。

過著山居生活,並不代表積丹尼不問世事,他一天中幾乎有十二個小時的時間,會趴坐在電腦螢幕前,窺探世界。積丹尼是LINUX(自由軟體)的「基本教義派」,他拒絕使用處處受限的微軟,只用自由軟體寫程式、做網站,「對不起,媽媽教我軟體不能用錢買。」積丹尼會這樣幽默地反駁。

◆關心台灣非常雞婆

事實上,積丹尼比大多數居住在城市的台灣人,還要關心台灣土地所發生的事情,關心到幾近「雞婆」的程度。「因為我是這塊土地的居住之個人,所以我要爭取自己應該享受到的權利。」積丹尼說。

看到台灣高速公路收費站只有女性收費員,積丹尼打了電話到交通部陳情,建議要有男性收費員才符合兩性平等;看到高速公路兩個里程碑之間只有1╱2的標號......,他又投書建議將小數點前要加上公里數,「要不然我在高速公路發生意外,要打電話給救護車,我要怎麼告訴他們我在哪?要說,救命阿!我在高速公路1╱2的地方嗎?!」二○○○年新發行台幣一千元紙鈔上,有四個小朋友看地球儀的圖案印刷,積丹尼赫然發現,地球儀的圖案好像被左右印反了,他立即反映,讓發行局長一天開了兩次記者會解釋,忙得團團轉......。

積丹尼的雞婆,於是讓二○○一年高速公路收費站招考男性收費員,也讓里程碑加上到小數點後一位精確公里數,這樣的改變看來很微小,但卻讓習慣「敷衍了事」的公務單位有了些小小進步。

◆電力座標製作成功

從小就對地圖著迷的積丹尼,對於台灣道路的編號以及地圖製作相當關心。因為大學主修地質學,地理座標是他的專業,積丹尼跑遍圖書館和書局和各種網站,仔細對照台灣各縣市的地圖和各種道路標號。

積丹尼發現台灣因為長期戒嚴的關係,空中頻道、海防以及山區標高都在執政黨的掌握下,資訊相當封閉,因此台灣幾十年來都沒有一個像樣的地圖,要找張衛星空照圖,不是要付費,就是不知秘密在哪裡的「機密」。

積丹尼又發現,遍佈台灣的一根根電線桿,上面的標號竟蘊藏著一定的規則,而且可以藉此算出地理座標,誤差只有十公尺。發覺到這點,積丹尼發明出一套「電力座標」系統,憑著看電線桿號碼,不須靠衛星定位系統,也可以算出自己的位置。「GPRS機器還沒開機,我就算好我的座標了。」積丹尼自豪地說,他的電力座標也被台灣一家地圖製作公司用來製作成地圖集,在誠品等書店販賣。「我想了解我住的地方的任何資訊。」積丹尼對地圖有著堅定的執著。

◆拿不到台灣身分證

然而在台灣生活十多年,積丹尼最最在意的,就是自己拿不到台灣的身分證,他想當個正正統統的「白皮台灣人」......,但積丹尼最多也只拿到個「永久居留證」。一九九○年,彭明敏參選總統,當時積丹尼是台中某家地下電台之友,他積極參加彭明敏的競選活動,支持台灣獨立運動,沒多久,警政署外事組就寄來信函:「外國人(含持永久居留證者)不得從事助選、遊行等,法律依據如下......。」就這樣,積丹尼連抗議被政治打壓的正當權利都沒有。

「我只是個普通人,又不是什麼部長,擁有雙重國籍不會被狗仔隊披露啦,台灣人到美國可以拿綠卡,然後拿身分,為什麼反過來就不行?」

「看到有些阿公阿媽拿到永久居留權,不斷說自己很歡喜。可是歡喜啥米?中華民國國籍不能隨便給,我們就是二等公民。」

積丹尼不會在嘴巴上老說多愛多愛台灣,但積丹尼在他的鐵皮屋前,用花草種成台灣的形狀,完全是依照實際比例,在東勢的位置上,他擺上一顆小石子做標記。那是他在台灣的「家」,美國芝加哥早已經不是了。

但他仍只能擁有美國公民的身分。

對於現在住的地方,積丹尼並不滿意,覺得不夠安靜,他抱怨鄰居音響開太大,他討厭獵人在山區放滿獸夾,不滿果農趕鳥的鞭炮聲音......,但我想「自私」的積丹尼即使再往更深的山搬去,對台灣的雞婆還是會持續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