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了替二次大戰和國共內戰的台灣兵爭取應有的待遇,許昭榮以一個人的力量推動一個國家應做的事業,肩挑一個政府應盡的責任。他是一位滿懷悲願的大行動家,也是「台灣精神」永垂史冊的典範。
許昭榮先生去世已三個月了。這段期間,每次想寫他,心情總是複雜。一方面非常敬佩他「雖千萬人吾往矣」的大奮鬥、大苦行;一方面又痛惜,自殺真是他這一生最大的敗筆!但無論如何,在這快速流變的世界中,如果還有可昭千秋萬世的「台灣精神」典範的話,許昭榮,無疑是其中之一。
動盪時代 台灣兵淪為軍奴
在台灣戰後史上,最大規模的人權迫害悲劇有三。除了一般人熟知的二二八和白色恐怖之外,還有國共內戰期間,國民政府以欺騙、拉伕等不正當手段,調集一萬五千名台灣兵開赴中國戰場打仗。據推測,約有一萬兩千人從此在人間消失,目前可掌握資料並建立名冊者只有兩千多人。他們大部分當過日本兵,打過太平洋戰爭,僥倖不死;戰後又當了「國軍」,打國共內戰,大部分成了砲灰;倖存者大部分被俘,成了「解放軍」,又有多人派去打韓戰;再倖存者,到了文革期間,幾乎無一倖免慘遭批鬥清算,過足了非人道生活。再倖存者,好不容易拖到台灣解嚴了,又被國民黨政府設限刁難,無法回國;能回國者,也沒得到妥善照顧,淪為社會邊緣人,在風燭殘年淒慘過日。
俗語說「大難不死,必有後福」,這些台灣兵剛好相反,他們從太平洋戰爭(戰死及病亡的台灣兵有三萬人)大難不死後,馬上迎接一場又一場災難,一生盡是苦痛的印記。這些被許昭榮稱為「軍奴」的台灣兵輾轉戰場,身分時而日本皇軍、時而國民革命軍、時而人民解放軍;時而打英美鬼畜、時而打萬惡共匪、時而打抗美援朝,時而變成「國特」和「反革命分子」,最後,日、國、共三方都不買帳,拒絕對他們(無論活者或死者)承擔人道責任,這是最徹底的「始亂終棄」。這場悲劇太過浩大,也太過幽深,長期深埋在歷史的煙塵無人聞問。而許昭榮,正是救贖這場悲劇的第一人;正如鄭南榕是救贖二二八悲劇的第一人,他們都以無比的行動力,打造前所未有的「希望工程」。不同的是,鄭南榕四十二歲早逝;而許昭榮開始為這些老兵奔走時,已經是六十歲老人了。
老兵出征 救贖歷史悲劇
許昭榮生於一九二八年,屏東枋寮人。一九四三年入日本「海軍飛行機整備學校」,屬海軍特別志願兵第二期。結訓後,本來要被派往沖繩受訓,加入神風特攻隊,因故改派新竹的特攻隊基地服役至終戰,這是他第一次躲避死神之手。一九四七年七月,他被人誣告參加二二八活動,被抓去左營海軍軍區受審;隨後被迫編入「技術員兵大隊」,派往青島海軍官校受訓,這一去十二年都沒退役。四九年夏,被派往渤海參加國共內戰,與他情同手足的戰友林淵嵩意外身亡,由他親手暫厝於長山島上,打算戰事平息再運回台灣。誰知一夕間風雲變色,許昭榮在九死一生中逃離共軍砲火,隨軍撤退來台,這是他第二次與死神擦肩而過。
一九五五年,許昭榮在赴美接收「咸陽艦」期間,獲悉廖文毅在日本從事台獨運動,並從廖的「臨時政府」獲寄《台灣獨立運動十周年─一九五五》一書,受到震撼,帶回台灣暗地流傳。終因事機不密,在五八年被捕,隔年以「陰謀破壞國體、竊據國土」的離奇罪名判刑十年。這就是五○年代後期最大的台獨案件:以他為案首的「海軍台獨案」。
出獄後多年(期間還有一次為期四個月的二進宮),一九八五年,許昭榮為了拓展故鄉枋寮的草蝦養殖生意,到洛杉磯開發市場時,風聞施明德在獄中絕食,乃加入台灣同鄉會舉辦的示威遊行;孰料因此被國民黨吊銷護照,無法回台,成為國際難民。他聽從彭明敏的建議,到加拿大申請政治庇護。這段期間賴台灣同鄉、日本友人、國際特赦組織、聯合國難民總署大力救援,終能化險為夷。
才取得政治庇護,許昭榮立即計劃尋找難友林淵嵩的遺骨,並於一九八七年,透過北京《台聲》雜誌記者閻崑熱心協助,為他查到難友遺骨的下落;更重要的是,閻崑在雜誌報導這則消息,觸動部分滯留中國的台灣老兵的心弦,猶如睽違四十年的空谷跫音,紛紛寫信到多倫多向許昭榮求援。八八年九月,部分台灣老兵在北京成立「台灣省籍老兵返鄉探親協進會」,八九年二月,許昭榮獲得加拿大政府的「難民護照」後,隨即飛往中國尋找難友遺骨,並拜訪長山島上倖存的台灣老兵潘天元。此後多年,他幾度前往中國調查、探訪台灣老兵,足跡遠至黑龍江、內蒙古等地,並尋訪國共戰爭各大戰場,見解放軍有烈士陵園可供憑弔,台灣兵戰死異鄉成為無主孤魂,心中無限悲痛。這在他的大作、也是台灣第一本以詳實的田野調查資料深入探索這個主題的《台籍老兵的血淚恨》(前衛,一九九五)有深刻的描述。
悲願義行 名垂台灣青史
一九九一年,許昭榮從黑名單解除,重新取得中華民國護照後,便回台全力打一場為老兵請願的苦戰,甚至戰到他生命的最後一刻。在最後的十七年間,他發起成立了「國軍台灣老兵及遺族協會」,推動一連串請願和抗爭活動,開了無數次記者會、公聽會、協調會,甚至示威遊行和絕食抗議,當然也碰了來自國、民兩黨政權的許多釘子,好不容易爭取到將戰歿的台灣兵入祀忠烈祠並給予意思性的撫卹金(每人最高八十萬元),以及放寬台灣老兵的入境和定居申請。但這只是小小的勝利。
與之相對的,是大大的挫折,「台籍老兵補償條例」被誣為錢坑法案,現在還躺在立法院;同是「國軍」,外省老兵和台籍老兵仍有非常明顯的差別待遇;而四萬多名陣亡的日軍台灣兵和國軍台灣兵,長期滯留異邦,沒有引回台灣慰祭超渡、建祠安奉,更令許昭榮耿耿於懷;尤其這方面的一波三折,和他的自焚明志有直接的關係。
為生者爭福利,為死者慰靈安,這是許昭榮晚年兩大奮鬥主軸;他以一個人的力量推動一個國家應做的事業,肩挑一個政府應盡的責任。但很不幸的,他先後遇到兩個沒有歷史責任感的政權,遇到「國不成國、政府不像政府、愚兵愚民一世人」的無奈局面。他真正看到「生為台灣人的悲哀」並全力投入救贖,但這個島嶼一則歷史失憶,二則「台灣兵」缺乏炒作性,這註定是一場最難打的苦戰。
五月二十日,許昭榮走了。直到現在,許多人還不知道他為台灣所做的巨大貢獻。但在筆者心目中,他是一位滿懷悲願的大行動家,誠如其言,「為了戰友、為了正義、為了歷史,我會不惜精神、時間、金錢,全力注入這個愚蠢的『事業』;我將盡我所能、盡我之力。」他是真正的台灣魂,也是台灣史的一部分。謹以此文遙祭許昭榮先生,願您的英靈早日安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