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年前服預備軍官役的時候，我在大金門馬山播音站和小金門湖井頭播音站，擔任情報官，歷時368天。深夜在坑道裡，或者天微亮時在海岸邊，帶一支筆一本簿子，清清楚楚把每一段廢話逐字記錄下來。「親愛的蔣軍弟兄們，」他們的播音總是這樣起頭，並且不時提起「偉大的，正確的，光榮的中國共產黨」，用北京話說一遍，再用廈門話說一遍。心戰單位的武器是擴音器，分班輪值，全時開機，執行的是如假包換的戰鬥任務。這樣說來，我可以算是打過國共內戰的老兵呢。

應該是入夜以後太仔細閱讀「扁馬會」新聞的緣故吧，竟然無端的胡思亂想起來。坦白說，感覺並不惡的。台灣代表和中華民國代表公開坐下來談兩個小時，就當前國家的結構性矛盾做一番各自表述，言詞間引經據典並謹守論辯攻守的分際，不時並援引利害相關的中華人民共和國和美利堅聯邦共和國領導人的各種論述，對問題的複雜性做更全面的關照。即使就憲法是否適格，九二是否共識，和平協議的暫行架構是否可行都缺乏一致的立場，然而會談的機緣和氣氛，值得珍惜，並具有可貴的啟發性。

對一個從來不看電視新聞，讀報也多半只看標題如我者，記憶裡實在找不到這兩黨，或曰這兩國的領導人，像這樣坐下來談話的例子。跳過嗜血者的議論，只看中央通訊社的電文，我們可以清晰的瞭解，馬因為黨的意識形態和歷史包袱，所導致的曖昧和憂心之處；同樣也能清晰的瞭解，扁半年來「反省」的結論，和他著力的方向。這些都是陳年老問題，但是在不被乩童操弄的激情之下，兩人坐下來平實的就事論事侃侃而談，即使仍只各自表述，卻令人欣慰。

三月以來，曾有兩度，端坐在守寡逾五十年的阿嬤面前，聆聽她們英烈早夭的愛侶和她們自己的生命故事。只有清淨淳厚的純真，和堅定自強的抵抗意志，她們的臉上，看不見受難的悲情。這個島嶼上，向來不缺高度自尊絕不任人擺弄的靈魂。存在，國民黨，中華民國，和民進黨政權的存在，並不就是正義。朝野兩人不再窮撕濫打，坐下來好好談，只是回復人的尊嚴起碼的一步。盼望政治人物，特別是領導者，不以此為天馬行空。倘若放棄對人的尊嚴和自主性的堅定信念而奢談民主鞏固，才是徒託空言。

我在想，今晚電視脫口秀裡那些尖嘴猴崽都說了些什麼，各報那些自以為伶牙俐齒的記者會如何編派，編輯台那些滿腔恨意的作手會下多麼扭曲的標題。我想我不打算理會，也盼望會談的當事人不予理會，更盼望有更多懷抱善意的人，用同樣誠摯冷靜的態度，廣泛而深刻的參與這樣就事論事的論辯。

這是童稚般的天真嗎。或許民主制度的後設哲學，對人性自主尊嚴的篤信，常被政治操作者在下意識裡視為僅具裝飾性的言詞吧。然而，我們總懷著寬厚的善意，第七十個七次的祝福這個好的機會。我們沒有什麼輸不起的，想起那兩位阿嬤，我知道這個島上，最終總還有的是抵抗者的後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