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貧血症
老包
2009/11/18 第期
親愛的讀者,上星期我以一則傳統習俗,「月餅內的紙片」故事,來提醒大家媒體是反抗外來統治的有效動能,也證明媒體有各種存在的可能性,因此我們應勇於去開發這些可能性,而不要在既有的媒體生態之中,被那些趨炎赴勢之輩,牽著鼻子走。

我談到媒體的趨炎赴勢,內心其實相當感慨。我們都知道,在一個功利主義的社會,趨炎赴勢本來就是顯性主流,但在人類的文明史上,在創造典範價值的,卻都是那些與趨炎赴勢之輩相對抗,所謂「不識時務者」。舉例來說,台灣能有今天這種自由民主的大環境(雖然去年馬政府上台後,民主倒退危機已漸浮現),三十年前(一九七九年)所爆發的一場美麗島事件,正是最重要的開端。一九七九年,外來政權蔣經國在台灣所施行的特務統治,可說如日中天;蔣氏政權一方面禁止台灣人民談論政治,另一方面則鼓勵大家拼命賺錢,將有限的精力花在追求物質方面的飛黃騰達。斯時卻有少數不識時務者,放著「正事」不幹,跑去高雄「興風作浪」,終引起當局不快,而下令全面性大逮捕,此即美麗島事件。




美麗島事件發生時,遂行特務統治的蔣氏政權,快速而完美的發動主流媒體,對那些「不識時務者」,進行醜化與圍剿,因此社會對那些被逮捕的人,盡是一片唾棄聲。但接下來更奇妙了,一群人所稱羡的社會菁英,竟甘願不拿錢去當那些「歹徒」的義務辯護律師,然後社會也開始出現同情的聲音,歷史真相逐漸清晰……。接下來的十年,台灣開始有前仆後繼的民主運動!要論趨炎赴勢的話,這一群人簡直太遜了,但他們卻開啟了近代台灣民主之門,締造了台灣奇蹟。以我自己為例,美麗島事件使我更清楚看到媒體助紂為虐的可惡,而我週遭的人,則從該事件看到外來政權壓迫台灣人的伎倆。試問,如果我們社會清一色是趨炎赴勢之流,民主的種子又何從發芽?美麗島事件發生後不久,緊接著發生令人髮指的林宅滅門血案,當時有一名統派報紙的記者,配合特務的新聞操作,撰寫報導稱「兇手是常出入林宅的熟人」,暗指「台獨份子自己幹下血案」──這個喪盡天良的記者,三十年來並沒有像德國納粹那樣,受到譴責或民主式制裁,相反的,卻在文化界紅了三十年,更是常在統派媒體招搖現身的「名政治評論家」;類似的例子比比皆是,更可見我們的媒體生態,是一種多麼病態的存在。




林宅血案發生後不久,當時未滿三十歲的我,正苦於沒有適當的「媒體」來探究真相(老K滴水不漏的掌控著媒體解釋權),有一天卻給我找到某個小小的「月餅內的紙片」。那是在一個喜宴場合,認識美國在台協會(AIT)重要主管班立德(Mr. Pratt),相談甚為融洽,在知道我是一個台灣人作家之後,態度更是親切;我就順勢告訴他「有些關於台灣的事,非常不解」,他看了我一眼,若有所思後,約我一起回到他在松江路的洋房官邸。班立德在自己官邸又喝了一些酒後,嘆了一口氣說:「我知道你要問什麼。這個國民黨太愚蠢了,民主又不是洪水猛獸(指美麗島事件)……」,然後告訴我事件發生前,他曾扮演兩邊(老K與黨外人士,當時還沒有民進黨)的調人角色,可惜沒有成功云云。整個晚上就聽他不停的嘆氣,在那個年代,看到一個美國重要官員(他後來去接任美國駐廣州總領事),拒絕入境隨俗、趨炎赴勢,如此的疼惜台灣人,關心台灣的民主火苗,委實令我感動與感慨。我又急切的問他:「那林宅血案也是老K幹的吧?」他不直接回答我,但舉手指向天花板(意指可能被監聽),說:「這可是你說的,不是我說的喔」,我發現已經找到「月餅內的紙片」,就說:「那我知道怎麼回事了……」然後起身告辭,帶回那個晚上,班立德長長的嘆息,以及我人生一個重要的啟發。




正直與拒絕趨炎赴勢,這是我在戒嚴時代,從班立德身上見證到的,一個重要的人生價值。往後我在蔣經國晚年,重新回到媒體界,經過一番與本土資本家老闆(時為國民黨員與政治要員)「跳探戈」式週旋後,依己意開闢了第一個台灣人政治評論每日專欄,這個價值觀始終跟隨著我,也成為人生基因的一部分;而在這二十年間,我有很多機會可以選擇「有條件」的趨炎赴勢,把人生包裝得更亮麗,但我都沒有這樣做,因此有時看到有些朋友比較脆弱,總不免有些感傷。這幾天有三位普立茲新聞獎得主來台灣,參加一項論壇,他們異口同聲,鼓勵媒體人員要與弱勢站在一起,替他們發聲,「要與強勢群體保持距離」(即不要趨炎赴勢);然而參與論譠的,卻都是作惡多端的統媒主管……這更令我感到諷刺與不自在。舉例來說,老K偷偷摸摸與中國簽署MOU(接著又要偷偷摸摸簽ECFA),隔天的統媒聯合報,就在頭版以標題自行歡呼起來,稱「加上ECFA,錢會排山倒海來台」,這就是亂沒天良的媒體詐術(見報當天股市就用下跌給了回應,算是替我們這些不願被愚民統治的人,出了一口鳥氣),也是典型的趨炎赴勢。至於另一家統派的中時,則當現代警總(特偵組)的傳聲筒,繼日前恫嚇金控業者,說要查金控合併與扁案關係之後,現在又恫嚇說要查李登輝「洗錢案」,要脅李「不要反馬」,真是沒水準到極點。




這二十年來,我接觸了不少企業家與媒體人,企業界雖不乏趨炎赴勢者,但也有真性情的一面,某些中小企業主,其正義感更令人印象深刻;然而在媒體界,這瀰漫的趨炎赴勢價值觀,卻是普遍到令人窒息的地步,誠令人大倒胃口,因此我常說,創造台灣民主多元價值以及主體意識的,是那些民主運動的先行者,而不是媒體。而媒體的趨炎赴勢,如統媒的趨向復辟派與中國強權,固不論矣,本土派媒體也有另一套趨炎赴勢法,也吸引不少蒼蠅趨光派,自成一個「台獨新貴」門派,仗恃獨占優勢,關起門來扮皇帝,我已多次論及,此處不再贅述。不管如何,我但願本土派媒體能有自我超越,改善自己的歷史貧血症(由於本土媒歷史太淺,才十幾年的時間,較容易從傲慢點出發濫用影響力),重新檢視自己的歷史使命。




譬如最近國際社會在熱烈討論的,柏林圍牆拆除二十週年紀念,我就看不到本土派媒體有認真觸及的。原因可能和他們在二十年前,仍很無知有關,但這樣怠惰下去,台灣人就會成為歷史感薄弱的族群(何況二十年並不長),而歷史感的薄弱,常會造成民主根基的脆弱,終究使台灣人淪為俎上肉。我現在就嘗試來填補這些遺憾。二十年前,一九八九年十一月九日,柏林圍牆首次通行無阻(隨後順勢拆除),那一天令全世界民主國家震撼。最主要是它象徵一個頑強的共產國家(東德)體制瓦解,宣告共產獨裁專制政權的覆敗,而非統派所宣稱的什麼「統一」。柏林圍牆的傾頹,在當時是意謂世界民主潮流的澎湃,某種意義上,很類似前一年(一九八八年)元月十三日,蔣經國猝逝,由第一個台灣人總統李登輝接任那般,充滿了文明驚奇。




那一刻,台灣政壇是備受感染衝擊的。我們要知道,李登輝是在前一年,無預警接任總統的,他的週遭盡是老K宮廷派,李的地位相當不穩,宮廷內也一致認為李只是「過渡」性質,是一個「假總統」,遲早要請他讓出寶座。在這種詭異的情勢之下,李登輝不敢稍越雷池,以靜制動的保守心態,乃極為自然。因此,在李登輝接任總統十五個月之後,一九八九年四月七日,還發生一個警總迫害媒體人鄭南榕,促使鄭自焚殉道的國恥事件。而到了當年十一月九日,柏林圍牆「搶通」,世界民主潮流洶湧時,慣常注意國際訊息的李登輝,顯然受到了莫大的衝擊與鼓舞,也等於喚醒了「青年時代李登輝」式熱情!我會大膽提出這個判斷,乃是根據接下來發生的密集重要事件,所做出的民主發展歸納總結,試看:柏林圍牆倒塌後未滿一個月,李登輝出手了,所謂「李登輝兵法」,他的第一招就是指向擁有軍權實力、最令人戒慎恐懼的軍事強人郝柏村。李氏採取行動了,一九八九年十二月五日,他任命參謀總長郝柏村為國防部長,明升,但讓其漸離軍事實權;再半年後,一九九○年六月一日,又任命郝為行政院長,明升,但更離軍事實權遠一點,且要接受國會面對面質詢,尤其是當時連命都可以不要的那些民進黨國會明星,絕不放水的「民主洗禮」──這使得郝氏必須拋棄他的裝甲部隊殺人武器,走近台灣族群,面對輿論的檢視 從而消減銳氣與盛氣。




再隔不到一個月,六月二十八日,李氏召開為民主體制熱身的「國是會議」,黨外人士得以開拓另一表演舞台。接下來,一九九一年三月二日,李氏於總統府接見二二八事件受難家屬代表;三月十四日,李氏在國民黨中全會(黨國體制的核心集體會議),嘗試拋出「總統直接民選」議題(當時總統仍由老賊國代選舉)。同年七月三日,初步解除黑名單,讓海外異議人士得以歸國。同年十月十三日,民進黨正式把台灣獨立(建立台灣共和國)列入黨綱,而十天後,李氏則公開談「在野黨的存在有必要」。到了十二月底,那些萬年的老賊國代、立委全部退職!再隔五個月,正式修改刑法一百條,更重要的,一九九二年八月一日,廢止了曾令社會菁英生不如死的「秘密警察」組織,那個可惡的警總!




以上這些事蹟,都是我信手捻來,印證李登輝備受民主潮流衝擊,喚醒「內心那個自由因子」的歷史。我當然也要提醒親愛的讀者,從這些密集發展的歷史過程,固然可以證明李氏受到柏林圍牆撤除的深刻影響,但在另一方面,當時已奮鬥十年的民主運動菁英,亦即後來的民進黨首席菁英們,當然也會受到這一股民主風潮的鼓舞!不管如何,柏林圍牆拆除二十週年紀念日,不僅對國際社會意義重大,對台灣的民主發展,其意義更是非比尋常。我很遺憾的是,號稱支持台灣民主派、本土派的媒體,對此竟然如此冷感,這顯示我們陣營內部很重要的這一區塊,其歷史感實在薄弱得可憐。而要檢視我的參與和觀察是否「記憶沒錯」,本土派媒體其實很容易就可以見真章:他們只要去細心耐心訪問李登輝,談談柏林圍牆拆除事件與他的心路歷程,以及昔日民主變革節奏,是否有關,就立即有了答案,也有了豐富的「台灣人要出頭天」題材;他們也可以去訪問當年那些參與民進黨建黨、一路奮鬥過來的民主菁英,談一談柏林圍牆事件,那一股民主潮流與他們重要的生命歷程關係,也會出現種種可歌可泣的題材。不管如何,只要把那些炮製「台獨新貴」,關起門來扮皇帝的心力,用在這個有歷史感、強化台灣人民主記憶的地方,媒體就會更有生命力,台灣人也會更有民主意志力。




但看馬政府持續在用台灣的民主倒退,去迎合他的親中政策,台灣辛苦建立的民主根基,正在細微處逐漸流失,則我們更應該檢討自己的民主,是否立基有點脆弱了?是否我們的歷史薄弱感、歷史貧血症,使台灣人不懂得珍惜這一段艱苦的民主歷程,也間接幫助了馬英九的「化獨漸統」陰柔功?媒體啊媒體,多用點心吧,當馬英九的好友陳長文說過去那二十年,是他們「失落的二十年」時,我們千萬不要被這一幫人看扁了,用點心拂去灰塵,重新擦亮那二十年吧──擦亮,人們才會珍惜。下次再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