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浮的台灣人
老包
2009/08/12 第期
親愛的讀者,上星期談到本土派欠缺一個稱職的好教練,以致從二○○四年底以來,節節敗退,到今天只能眼睜睜看著統派凌駕台灣人頭上,一步步試圖改變台灣人的生活價值觀。在歷史上,元朝少數菁英能夠策馬入主「中原」,大概就是這種政治演變吧?

這幾天,因為一場大家始料未及的超級莫拉克「八八水災」,南部與東部頓時滿目瘡痍,百姓哀嚎遍野。然而身為國家元首的馬英九,很顯然就是外來統治者,高高在上的姿態在看待這樣的災難。他先是把責任推給氣象局預報不夠準確,後來大概覺得這樣的表態,仍不足以顯示他的高高在上,就由中央政府推給地方政府;而似乎這也不夠,他在聽取災情簡報之後,又裁示「由地方政府負責救災,中央政府來支援,是比較符合體制的」。在他的眼中,這樣一個嚴重的災難,竟是他強調「體制」的好時機──而所謂的體制,無非就是提醒大家他的高高在上,好像他是居高臨下在觀賞什麼風景的,所謂「支援」,大概也就一種事不關己,你們自己先想辦法再說吧,這樣的意思。試想,中央政府掌握一切資源,執政黨現在又是一黨獨大的超級政府,他竟可以擺出這種態度,實在不可思議。


接下來則是他視察災區的偉大戲碼。災民看到他,向他哭喊:「我們都把票投給你,為什麼要見你一面,變得這麼難?」這當然是一種遭逢巨變、絕望中尋找依靠的悲苦吶喊,任何有血有淚的人聽到了,都難免鼻酸,未料這個時常在電視鏡頭前面表演感性,每次去慈湖「謁陵」都要眼眶含淚的總統,這個時候卻顯得不耐煩了,竟然向災民反嗆回去:「這不是見到了嗎?」我不知道馬英九這個問句是希望災民回答他什麼?災民是否反而應該自責,「對啊,我這不是見到了嗎?啊,我們是活該」?任何成熟的大人,都知道災民就像個心靈脆弱、痛苦無依的小孩,當他們以為見到總統,痛苦就可以減輕一半的時候,這個總統卻是如此冷血的反嗆他「見到我又怎麼樣?」這種踢到鐵板的經驗,無疑的是在傷口撒鹽,簡直就是倒楣透了。而這也令人想起馬英九曾經批評災民「cynical」,指責災民故意找麻煩的黑紀綠。看來這個馬英九每逢災難發生,都很難期待他能帶著龐大的國民黨勢力來做什麼;套一句流行的俚語,這個人不像是老百姓可以依靠的總統,災難發生時他的出現,別忘了,他似乎只是「來亂的」。


實施民主制度的社會,選舉時民眾的力量最大,也最被重視;但選舉後,如果碰到天災地變,人民卻是最無力的,只能依賴政府來救苦救難。而台灣是中央政府(包含國會)掌握了一切資源,地方政府除了台北市以外,其實都很弱勢;因此,如果超級大總統馬英九仍像個紈絝子弟,在那邊耍嘴皮,吃災民豆腐,那我們要這個政府做什麼?從民選的基礎來比較,歷任的國家元首,我看現在大家最感念的還是李登輝,阿扁因金錢醜聞繫獄固不論矣,馬英九則無疑是打了選民一個響亮的巴掌。然而馬英九的吊兒郎當也非始自今日,早在當台北市長時,他就這副德性了。他所帶領的執政團隊,向來鬆散且玩世不恭,碰到天災地變時,沒有一次不是愈理愈亂的。可怕的SARS病毒入侵台灣時,中央政府好不容易將病毒圍堵控制好,就因為他主政下的台北市,刻意不和中央配合,終而產生破洞,漫延全國導致大災難。至於他想留下政績去蓋的高空纜車及捷運,其下場如何,至今也是大家有目共睹的。


然而馬英九也不是全然的無用或無能,在搞政治鬥爭方面,他卻是很在行的。他有很厲害的媒體與策士可用,在台灣搞內鬥,竟能無往而不利。我們或許以為這一次的防災與救災,就足以讓大家看破手腳,但這卻是我們的誤解。下一次,當他站上選舉舞台,他還是最強的,人們總會找到繼續支持他的理由,這就是現實。舉例來說,看到馬氏在此次災難的表現,本土派媒體能夠舉出來讓馬氏感到汗顏的人,也就是李登輝。但李登輝快九十歲了,他還能在本土派發揮什麼作用?歷任國家元首中,李登輝是最了解台灣地理環境,也是最具人文素養的政治人物,他的「愛台灣」是最具建設性,也充滿大戰略的真愛,但本土派可曾有所珍惜?依我看,我們的「教練們」對他也是不敬居多,這樣的可貴「資源」,也就很難回報到我們身上。


簡單的說,以人文素養來「測量」本土派的前景,答案恐怕並不樂觀,這就很難期待本土派會有紮實的力量去挑戰馬英九。我最近時常挑剔唯一的本土大報,最主要也是認識到要挑戰以馬英九為首的統派勢力,光憑煽動性感覺的因素,其實是無用的,因為在這一方面,馬英九的統派是永遠的第一,我們永遠也佔不到便宜;因此,我就希望本土派媒體能夠擬好大戰略,而不要讓市場寡佔的權力傲慢衝昏頭,使大家重蹈覆轍。我想說一個小故事:昔日我在本土大報寫專欄兼寫社論時,有一個至今仍在職的主筆,他也負責輪流寫社論,有一天他問我:「你這麼支持台獨,那如果澎湖也說要獨立,怎麼辦?」我當時很驚訝一個要寫社論的主筆,會提出這麼膚淺的問題,就反問他:「那你是反對台獨嗎?」他沒回答我,我因此也沒說下去。這麼多年來,我漸想通了,這個媒體欠缺的乃是基本的涵養,而不僅是政治ABC的問題。譬如說,我如果很有耐心的向他解釋一個獨立國家的基本條件,而澎湖如果有那些條件,它當然也可以要求獨立……,解釋完了,他同樣不會服氣,而會繼續和我抬槓。這個故事是說,本土大報所肩負的責任很不同,它有足夠的能力去做得更好,而不必一直在困惑中蒙眼打仗──如果說一個發行量全國第一、又有豐富財力的報紙,卻只能眼睜睜看著本土政權淪喪,它卻毫無責任,這樣說得過去嗎?


多年來,有許多關心台灣文化的人,向我抱怨我們的本土大報,並不關心文化,他們當然都舉出實例,來印證統報都做得比他們好。然而我想,本土報也不是刻意的不關心,它應該是不懂吧,因為它基本上並沒有一個大戰略。我想它甚至不明白報紙是一個「文化事業」,而不是政治權力搬弄的實驗場;它很有能力做,卻至今仍不存在的文化出版部門,正好說明了這種淺薄。在「八八水災」之前,我甚至還看到它刊登一篇文章,在批評媒體報導太多本土藝人豬哥亮與文英的消息,這種在內心自我岐視的現象,就很類似當年質問我「台獨自找麻煩」的心態,一時之間,還真令人不知要從何說起。本土藝人文英,一輩子奉獻給台語劇,她也見證了本土語言與文化備受打壓的辛酸,我們應該要求媒體有更多對於文英背後文化岐視的探討,而不是看到文英的新聞就厭煩吧?至於受到人生大挫折又復出的豬哥亮,他從第一集的超高收視率八.七三,到了第二集竟又竄升到十.一二(一度爆升到十三.七),這都是不可思議的本土元素,怎麼可以忽略掉背後更值得探究的「豬哥亮現象」,而直接就以若干鄙視的字眼加以排斥?


我直接以豬哥亮的例子,來點出本土報的「內部困惑」,其實是很好的檢討點。因為本土報事實上在影藝版很賣力的在做豬哥亮的新聞,但卻在政治言論版加以否定,看來很像是自打耳光,其實就是大戰略上顯現貧血的毛病。在此之前,它不是也刊登了一篇看不起高雄世運的陸以正文章嗎?總之,這不是偶而的突槌,而是基本上人文素養的欠缺。然而台灣人菁英會只是這樣的水準嗎?當然不是,只不過全國第一的本土大報,把大家的格局做小了,就好像阿扁在當總統,權力集於一身時,把大家都做小了,讓我們至今還在療傷止痛。這幾天我在統報上看到一篇全版的報導,是在講前中央銀行總裁許遠東的故事。許遠東是和李登輝同一時代的台灣人菁英,和李登輝一樣,也碰到過國民黨所興起的白色恐怖,甚至被關了一年四個月,他的故事,也是我之前在文章中說的「多桑的哀愁」之一,理論上這是本土報應該關注的本土心靈大故事,卻是統報在做,實在令人汗顏。


許遠東的兒子回憶他的父親和李登輝的情誼,其中有提到「父母親結婚時,李前總統(當時當然還沒當總統)送了一張貝多芬小提琴協奏曲的原版唱片作為賀禮,這是父親最喜愛的一張唱片」,我看到這一段,內心有很多感觸。在我的長輩,這些台灣人菁英中,他們是這樣的人生──但我現在很想問一下我們的本土大報眾要角們,是否了解他們的心?或者另外一個更簡單的問題:你們聽過貝多芬的小提琴協奏曲嗎?這使我想起另一個小故事:之前我在寫「多桑的哀愁」時,曾提到黃昭堂有一次和我參加一場喜宴,我說我很欣賞鄰桌那些日本女性所穿和服的花色,他卻說:「啊,和服絲綢穿上或卸下時發出的摩擦聲音,聽來才令人陶醉」,我在文章說聽到這一句話,彷彿在寂靜的荒野中,聽到了拉赫曼尼洛夫的帕格里尼主題狂想曲……。


黃昭堂看了我的文章後,隔幾天說要請我吃飯。見面那天,他竟一字不漏把我寫的那一段文章誦念出來!我內心很清楚,是因為我講了一個拉赫曼尼洛夫的旋律,他才請我吃飯的。而不管是帕格里尼主題狂想曲,或是貝多芬的小提琴協奏曲(被譽為音樂史上,旋律及結構「完美無比」的曲子),都是我認為可以連結上一代台灣菁英的精神橋樑,也是我認為可以破解那一段被老K外來政權扼殺掉的感情空白密碼。我們的上一代台灣菁英,他們是以豐富的人文素養在愛台灣的──我們這一代,如果我們,包括本土大報,是以非常淺薄的、缺乏大戰略的方式在愛台灣,這和馬英九在選舉時大喊「燒成灰也是台灣人」,發誓他也愛台灣,又有多大差別?又如何能挑戰他的內鬥內行?台灣菁英經過近二十年的努力耕耘,已使台灣意識節節升高,但如果背後沒有感人的.故事,沒有人文素養在支撐,我們終究會成為飄浮的台灣人,而不可能化解馬氏及統媒予取予求的威脅。下次再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