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篇文章事實上已引起相當大的效應，因為民進黨主席蔡英文要發動連署對司法人權有所著墨，正苦於找不到切入點時，這一篇文章幫了大忙──由李遠哲帶頭，加上法學界學者、律師等群起響應，大家都不諱言有受到孔傑榮專欄文章的刺激與啟發。然而我要談的重點，並不是這一篇文章的內容或其所引起的效應，而是大家所較少注意到，但卻非常現實的問題。那就是為什麼一篇這麼重要、這麼有影響力的文章，它不是出現在號稱有最大發行量與雄厚資本的本土大報，而是統派的中國時報？自從扁被抓去坐牢以來，這半年內，本土大報可說使盡力氣在讓挺扁派大肆發揮，為扁嘶喊怒吼，再加上兩家較親本土的電視台談話性節目，也跟進敲鑼打鼓，其所耗費的能量，已經足以燒遍全台灣了，但就是像在發射空包彈，有聲音沒有力道，竟不如遠方射來的一支竹箭，來得有看頭。本土派僅存的資訊山頭，一報兩台（加上若干小型電台），能不因此感到汗顏嗎？
我其實相當擔心提出這個觀點後，已實質傷害到在統派中國時報夾縫求生存的這位良心主編，因為另一家統派報紙聯合報，就用社論標題「法院是蔡英文與李遠哲開的嗎？」在發出權鬥訊號了；與其說聯合報在辱罵蔡英文與李遠哲，倒不如說孔傑榮的文章的確已讓在台的中國集團感到不安，而在提醒國共當局特別注意這一位良心主編。試想，如果這一位良心主編丟了頭路，或被拔除主編頭銜，蔡英文和李遠哲救得了他嗎？或者說，本土派僅存的媒體山頭，能夠收留他嗎？答案當然是不可能，因為民進黨已經自顧不暇了，哪有能耐去管到那些？而至於本土大報，我已說過它有一種寡占的優勢與傲慢，加上對文人向來稱斤論兩，期待它有情有義，也似乎很不切實際。
我們現在已大致明白這一位良心主編的危險處境，也知道台派事實上沒有可能去關心他，那麼我來說說對他的長期觀察好了。中國時報自從由創辦人余家的第二代接班以來，早期自由主義的風格已逐漸褪色，第二代外省權貴激烈反台獨的意識形態，事實上已完全主宰這一家報紙的政策與風格，這個時候，我卻發現它有一個特立獨行的言論主筆，總在適當時機，寫出有異於該報統派風格的見解，台派自由色彩相當濃厚，令我相當驚訝。有些時候，報紙未署名的方塊文章，稍加辨識也能猜出是他的傑作。陳水扁執政時代，泛藍集團因國會多數而多所興風作浪時，在這一家報紙若出現挺綠文章，八九不離十也是他的心聲。二○○六年，這一家報紙幕後主導，發動紅衫軍倒扁時，在該報委婉發出反對聲音，稱「扁有任期限制，時間到了馬上就下台，還倒什麼扁」的，正是這個人──試想，這是多麼不容易的良心義舉。
然而這個人，和在本土報一味挺扁的那些人，卻很不同。扁在第二任時期，家族成員開始陷入司法風暴，在我們還不知發生什麼事時，他已有計劃轉向獨派靠攏，並製造了若干「台獨新貴」，打著獨派旗幟，實則以擁扁為核心價值。這些人散佈在某些社團中，而最重要的，是他們在本土報及電子媒體中，也串連成一條言論攻擊線。陳水扁有這樣一支戰鬥部隊，本來也不是什麼壞事，如果能夠替本土派開拓出一條光明大道，那更是一件大功德。問題是他是在家族成員紛紛陷入司法風暴，而扁家海外匯鉅款也遭國際防範洗錢組織艾格盟盯上後，他才設立這一支戰鬥部隊的，完全為了自保，並無關本土派的前途與發展。這一支戰鬥部隊在本土媒體活躍的這幾年，我可以用幾個字來形容，那就是「外鬥外行，內鬥內行」。在外鬥方面，我可以隨便舉幾個例子：扁被司法追究國務機要費時（總統任內），這些人根本束手無策，只會跳腳謾罵，是我看不過去，首先在專欄提出總統刑事豁免權的憲法設計，乃民主價值重要的一環，並非什麼羞恥或規避責任。文章出來後，那一群人中一個領頭的憲法學者打電話給我表示佩服，也表示他先前未注意到這一點，很慚愧。而在紅衫軍肆虐時，這一群人照例又是跳腳謾罵，一點用處也沒，反而我在統派的中國時報，看到那個良心台派文人，寫了一篇「阿扁是民選，有其任期限制，又不是獨裁體制，有什麼值得群眾去推翻趕下台的？」這樣的短文，就多少讓紅衫軍的氣焰小了下來。一直到今天也是這樣，扁被抓去坐牢，這一群人奈何不得馬政府，甚至落得阿扁要親自寫信給馬英九求情討饒，也是統派報登了一篇孔傑榮的文章，才讓情勢稍稍平衡過來。
總之，這一支戰鬥部隊的外鬥成績，實在丟臉極了，否則為什麼空有大片舞台，卻一事無成？但是談到內鬥方面，這些人可神氣了。根據這一支部隊某個「發言人」的說法，謝長廷去年選總統輸給馬英九，乃因他們成功發動綠營群眾「含淚不投票」所致，這實在是一件豐功偉業呢。打從二○○五年這一支戰鬥部隊成軍以來，我觀察到他們奉承扁意志，在串連反李、反謝，抹黑打擊用力頗深，台聯黨被形同消滅以後，民進黨也跟著陷入「四大天王」的詛咒局面（四大天王是中國歷史上內鬥慘烈的代表作，沒想到竟被阿扁引進本土）。在那個階段，新聞界其實已普遍知曉這個戰鬥部隊所透露的思維：那就是他們認為除了扁以外，綠營其實沒有人有能耐坐上總統大位，但苦於憲法不得連三次續選的設計，因此他們打算讓扁在二○一二年捲土重來！而基於這樣的需求，他們必須繼續創造一個綠營紛擾、唯扁可以出面領導的局面。
在我們這些正常人看來，這樣的思維簡直就是惡魔附身，然而這幾年來，我們所能從本土派主流媒體接觸到的言論核心，卻是以此為主，偶而有少數較理性不去認同的聲音出現，也很快會被壓抑下來。蔡英文從去年接任民進黨主席後，因為是資歷尚淺的民進黨員，花了一段時間後，大概也逐漸認知這些麻煩的根源了，她開始去進行若干彌合救贖的工作，包括與扁、新系保持一點距離，向李登輝、台聯示好，也常向黨內前輩菁英請益，但這些努力都不會獲得這個戰鬥部隊的配合，仍持續攻擊她，甚至揚言要另外組黨。
總之，我約略敘述的這些狀況，其實就是三、四年來，我們每天所能接觸到的本土派言論主流。但這樣的「主流」，到底有何意義？對我們的身心健康有益嗎？我想它只是讓我們更加痛苦而己。戰鬥部隊中有不少是我本來就熟識的朋友，我很恭喜他們能成為台獨新貴，但我比較想念的卻是那一位在統派報孤軍奮戰，秉持良心發出聲音的媒體作家。他和我一樣，也曾經在泛藍肆虐的環境中，提筆為扁政府叫屈，我尤其關心的是，去年馬英九勢如破竹高票當選後，他在報社的處境將是何等尷尬？而以他挺綠的色彩，在報社一片挺藍的氛圍中，當陳水扁家族被抓到有鉅款匯往瑞士，而扁自己也公開承認「做了法律所不容許之事」、鞠躬道歉時，他在敏感的職場圈中，又將是何等無地自容、根本抬不起頭來？他心中的洩氣與失望憤怒，其實可想而知。今年六月初，我就看到他忍不住寫了一篇文章，表達他的失望與對扁的不滿。當時是挺扁派再度出招，要替扁申請再入民進黨（去年是扁自行退黨的），他認為很嘔，就說若要審查入黨，請「陳水扁審查陳水扁」即可，拿阿扁當年自己寫的書，打著「清廉、勤政、愛鄉土」的招牌在明志，用裡面的文字來審查扁的「海角七億」（後來又增加了好幾億），保證當年的陳水扁不會容許現在的陳水扁在那邊鬼叫亂蹦亂跳。而他在文章中，也提醒挺扁派（即扁的戰鬥部隊），別忘了陳水扁二○○五年端午節為了討好宋楚瑜，所說的「制憲正名，我做不到就是做不到」，為何今天可以完全接受什麼「建國基金」的說法？而扁當年不挺因榮星案入獄的「師弟」周伯倫，也不挺新瑞案被判刑的余陳月瑛，現在憑什麼要求民進黨陪葬？文章中，已多少透露了扁讓他在職場抬不起頭的憤怒。這些傷心與傷神，正好是挺扁戰鬥部隊所視若無睹的。
我無意用這個例子來稱頌統派報，貶抑本土媒體，但如果四年來，我們只能接收這種變態的本土主流資訊，本土派還能回神嗎？當蔡英文幾天前召集幾位民進黨前主席（黨內實力派領導菁英），會談綠營的前途，大家咸認「團結」才是當務之急；但這一條重要的新聞，卻不如同一天扁向馬寫信求情的新聞，來得被重視，我們就知道本土派想回神過來，還早得很。團結、團結，說來容易，但只要有挺扁戰鬥部隊在興風作浪的一天，這個名詞將繼續只是一個空洞而不具話題性的廢話。本土媒體就那麼少數幾個，關起門來做皇帝也罷，既因寡占的傲慢而無人敢攖其鋒，那就讓我們繼續沈淪吧。下次再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