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進黨現在正面臨最尷尬的歷史時刻。十一月二十九、三十和十二月六日,由陳水扁前總統辦公室和凱達格蘭基金會主辦的三場「聲援司法人權晚會」,邀請民進黨主席蔡英文參加,民進黨傾向婉拒。而十一月二十二日晚上,台北圓山公園的「台灣咱的國家:聲援主權、民主、人權、公義」晚會,蔡英文在短暫停留過程中,遭到挺扁民眾嗆聲,這是民進黨內,因為「挺扁或切割」情緒,發酵至今所從來沒有發生過的情勢。在國民黨馬政府極力傾中,賣台、極權與經濟蕭條等危機交相折磨台灣民意,龐大民怨能量無法發洩的關鍵時刻,民進黨不僅無法順利接收能量,將民怨轉化為朝野政治對抗優勢籌碼,甚至還跌落撕裂情緒無法自拔,外界都在問,這樣的民進黨,究竟何去何從?
團結 誰是共主扯不清
「挺扁VS.切割」,從八月十四日前總統陳水扁突然宣布自己「做了法律所不容許的事情」之後,近三個多月來,成為民進黨唯一被外界所注目的議題。儘管馬政府的惡政不斷,民怨高漲,但是民進黨依舊為了這個議題而紛擾不休,更因為議題的撕裂性而找不到重新崛起的支點。眼見挺扁群眾越聚越多,而各路政客藉著挺扁、切割議題,各自找尋自己的發揮舞台,讓整個價值觀的錯亂,嚴重到失控的地步。主流媒體有策略地針對民進黨內的撕裂情緒進行挑撥,一位準備參選的前黨中央核心幕僚認為,「許多人都呼籲團結,大家都想團結,但是究竟要團結『在誰的下面』?這個根本扯都扯不清。」
「有人認為情勢嚴峻,國民黨苛政猛如虎,所以要團結在唯一『有戰鬥力』的阿扁之下,才有出路。只要不挺扁,就是破壞團結,破壞台灣前途的罪人。」「也有人認為,阿扁的所作所為,傷透台灣人的心,團結在他之下要如何找到整個台灣核心價值的正當性?」「一邊要求人『不要嫌東嫌西、不要泛道德』;另一邊則認為『理不直就氣不壯』。兩邊看法都沒有什麼錯,都很合理,但也都無法從對方的見解中找到最大公約數,這樣的撕裂,是民進黨創黨空前的危機。即使將最大公約數放在台灣前途上,也無法弭平其中令人錯亂的難堪之處,是非真理沒辦法用簡單的言語解釋,如何能夠凝聚最大的團結力量?」這位前核心幕僚認為,「也難怪有許多人非常著急,甚至希望民進黨改黨名、甚至解散重整,但是同一批人換不同的名字,能夠帶來多少令人感動的元素?」
溝通 鴿派鷹派展神通
分裂與衝突,是否一定會導致惡果?這是許多人都懷疑憂心的關鍵。但是很多人都忘了,一九八六年民進黨的誕生,也是在爭執與撕裂的偶然中促成的。
一九八五年十一月地方選舉,黨外人士獲得超過三成的民意支持,黨外陣營士氣大振,全台灣各地紛紛準備籌組公政會分會,進行更進一步的選舉組織戰。國民黨政府面對黨外陣營的氣勢高漲,黨內基本教義派與溫和派也產生分歧,結果一九八六年五月七日,蔣經國發表談話表示,「應本著誠心誠意的態度,與社會各方面人士進行溝通,以促進政治和諧與民眾福祉」。至此國民黨溫和派占上風,五月十日由「中介」學者出面,邀請包括康寧祥、謝長廷、游錫?等黨外人士與國民黨溫和派進行「溝通」餐會,這是有史以來僅見的政治突破,但是也因為僅有特定黨外人士得以赴宴,黨外陣營遂起激烈鬥爭。
在「溝通」餐會同一天,未受邀請的「急進派」宣布成立黨外公政會台北分會,由於宣布成立的過程草率,外界皆認為這個舉動係衝著「溝通」餐會而來。而也在這一天,國民黨警備總部宣布第四度查封康寧祥的《八十年代》雜誌,明顯與占上風的國民黨溫和派溝通態度不同,也被解讀為國民黨「激進派」不滿意黨內外政黨溝通情勢的蓄意破壞反應。
當時朝野的溫和溝通氣氛濃厚,但是雙方的急進派卻動作不斷,國民黨極右派學者在雜誌上撰寫文章批判黨中央,以「溝通醜劇」稱之,並且呼籲國民黨要「對敵人革命」,市面上甚至有人大量散發「五.十溝通醜劇告全黨同志書」傳單,肅殺氣氛高漲。同樣地,黨外急進派也以激烈言行抵制「溝通」餐會,並且利用雜誌對參與溝通者進行口誅筆伐,認為「跟國民黨沒什麼好溝通的。」被視為黨外「急進派」代表,未被邀請參加的陳水扁,甚至發表文章稱「溝通」為「鉤通」。同年五一九在龍山寺舉行的「綠色行動」,由「急進派」出面組織,甚至爆發了民主運動史上罕見的警民衝突。
鬥爭 激化民進黨早產
歷史學者李筱峰就評論,組公政會台北分會和五一九綠色行動,「雖是針對國民黨而發,但骨子裡卻也蘊含著黨外內部的權力爭執,這是了解內情的人所默認的。」黨外衝突的急速發展,甚至導致「溝通派」的康寧祥,也火速成立黨外公政會首都分會,六月三日由於蓬萊島官司,陳水扁等「三君子」進行「坐監惜別會」,場面盛況空前,在板橋海山國中的現場,卻發生了「搶麥克風事件」,當時任陳水扁助理的周伯倫主持會議,還刻意冷落尤清、康寧祥等溝通派人士,黨內鬥爭甚至在群眾眼前活生生上演。
李筱峰評論,「此時的黨外運動者,有意無意間已在群眾面前建立一套價值標準—只有走在群眾前面呼喊一些激昂慷慨的抗議口號,才是真正的英雄好漢。」但是,「儘管黨外內部明爭暗鬥,山頭爭雄,但是這些爭執,對於新黨的醞釀,卻也有積極作用的一面。……組黨的目標,顯然隨著街頭運動所帶來的亢奮而更凸顯,當然,也可能因黨外內部互相較勁,而更彰顯。」因為這幾個月的衝突激化,偶然間導致了民進黨在該年九月二十八日「早產」。
吵雜 歷史偶然正步走
已逝刑法巨擘林山田教授,在一九八九年七月民進黨第三屆全代會上就曾經呼籲:「停止所有的黨內紛爭,讓大眾媒體不要再有報導貴黨內鬥消息的可能性,因為有很多人會想,以今天扮演在野者的角色,並無可操作的國家權力,亦無可以掌握的政治資源,亦無可以分配的政治利益,都會那麼『內鬥內行,外鬥外行』。假如有朝一日執政,操作國家權力機器,主宰政經資源,豈不就要因為利益分配不均而打破頭?」在今年十一月二十三日,林山田教授逝世一周年的紀念會上,主持會議的中興大學資工系教授廖宜恩就感嘆,「發現林山田教授許多往日的發言,竟然在今天的台灣社會還適用,讓人非常難過。」
但激烈的內鬥,也不見得都帶來惡果。政治學者徐永明評論,「民進黨是一個勇於內鬥,甚至是習於透過鬥爭來清洗、進步的政黨。」許多人對於民進黨當年相對於國民黨內的「噤聲」而表現出的「熱鬧」,有不一樣的期待。歷史思想家黃文雄說,「一直問人家『可不可以?』,是種保守、順從的意識,是儒家的奴化價值觀。而現代人則要問『對不對?』,才是革新、反抗意識的價值觀。法國作家卡謬說:『我反抗,故我在。』就是這個道理。所以,只問是非,不問可否,才是現代社會進步的原動力。從這裡面發生的爭執,則無可厚非。」而民進黨的開放、活躍和「吵雜」,看似鬥爭地令人憂慮,卻也往往開創出不同的格局,將歷史發展的偶然帶向正面發展。
挑戰 雷震組黨撼老K
民進黨的開花與茁壯,背負著台灣人對於民主、獨立的渴望。前總統李登輝在《見證台灣-蔣經國總統與我》一書中,於一九八六年年底增額國代、立委選舉結束後,記載自己的想法認為,「從選舉結果來看,當時知識青年都已經傾向黨外、民進黨。蔣經國認為,那時不管在政治、經濟等等各方面,凡是重要的國家大事,都不要操之過急,不要太激烈處理、強力鎮壓反對行動,也就是不採取獨裁政府的作法。」
從一九四七年二二八事件之後,台灣知識菁英被清算屠殺一空,民間進入寒蟬時期,反對運動的能量不斷蓄積,直到一九六○年,雷震主導「中國民主黨」的行動,才終於將反對運動帶入高潮。當時雷震的組黨,震撼了國民黨統治當局,因為這是史上第一次「外省自由主義知識分子(胡適、殷海光等人)和本省地方人士、社會菁英(李萬居、郭雨新、吳三連、許世賢等人)的結合。」前者透過《自由中國》雜誌宣傳,後者則透過地方選舉攻城掠地,對國民黨法統體制的挑戰空前絕後。
一九六○年五月,「中國民主黨」的成立,其實頗類似後來民進黨「早產」的過程。當年本省地方人士在選舉中大勝,台灣民間在《自由中國》雜誌言論越趨挑戰蔣家統治權威的帶領下,讓外省、本省菁英在選後檢討會上,因為郭國基一席「把青年黨、民社黨整個解散,和台灣民主人士共同組織強有力在野黨,發揮民主力量」的談話刺激,不畏國民黨收網而展開組黨作業。當年八月底,《自由中國》刊出殷海光所寫「大江東流擋不住!」一文,形同組黨宣言,也才引起國民黨當局的強力鎮壓而告終。
迴響 台獨意識入民心
即使遇到這股強烈的鎮壓恐懼,台灣人對於民主政治的渴望並沒有稍加歇息,「中國民主黨」事件之後,知識分子界的反抗意識逐漸加大,海外獨立組織勢力,也在「台灣共和國臨時政府」投降後的沉潛期後,由年輕一代知識分子起而扛起重擔,繼續打拚。歐、美、日的台獨組織、人權觀察團體如火如荼成立,而台灣內部的地方人士不畏國民黨打擊,由省議會「五虎一鳳」為指標的地方政治勢力,逐漸得到台灣人的熱烈迴響。學生時代曾與郭雨新有接觸的游錫?回憶,「那一代的民主運動人士,因為國內政治氣氛而多半避而不提民主,但是郭雨新幾次私底下對話,都以『我們台灣』開頭,並且暗示有獨立的意味。」民主主義和獨立意識,在海內、外交融而成蓄積反國民黨統治能量的偶然。
但是,這股民意的熱烈期待,民進黨面對如今的政治情境,真的能夠脫離切割陰影,走出自己的另一條新路?也有許多人抱持懷疑態度。一手創造規模龐大的「與媒體對抗」討論區前版主路犁,近日就為文激烈批判民進黨的「懦弱症候群」。他說,民進黨「卻在統媒與國民黨的切割論與暴力論的束縛下陷入掙扎,可能還談不上掙扎,而是顫抖的掙扎。」「中國台辦張銘清來台,民進黨同樣呈現幾近麻痺的狀態,反倒是基層群眾、年輕學子給了張銘清與國民黨該有的震撼教育,而民進黨在當時還淪落在統媒與國民黨的暴力論與切割論的漩渦中難以自拔。」
錯亂 民進黨尚未甦醒
五十多歲、參與黨外運動近年來所有過程的路犁也認為,「曾經最具論述能力與街頭戰鬥力的新潮流,從黨外的『雞兔同籠』(街頭路線鷹派),到街頭路線與議會路線並進,退步到公開宣布街頭運動的選舉總路線,執政後更淪落到極悲慘的政治判斷完全失準。民進黨(新潮流)並沒有從失去政權中甦醒過來。」「說什麼議會路線還是民進黨的主戰場,以目前民進黨在立院連提案權都缺乏的席次,有何能力達成主戰場的高潮?這是當代最新潮的政治幽默嗎?」
憲法學者許慶雄也認為,這種錯亂的民進黨,有很大的改善空間,「什麼時候,變成要國民黨修改集遊法?修改之後才能遊行?當年黨外根本視國民黨是非法政府,以此衝撞而得到政治能量,如今卻畏縮地期望非法的政府善待你,然後你才敢走下一步?邏輯怎麼會變成這樣?」路犁認為,「早在將涉嫌扁案的相關人士個個拘押上手銬時,幾乎沒有任何民進黨政客夠敏銳的感受到這是對人權的羞辱,就政治角度而言,這根本是赤裸裸的對台灣派的公然羞辱。」「如果民進黨在邱義仁上手銬時做出必要而有效的政治反應,哪怕這已經是政治敏感度非常的遲緩,應該可以讓檢、調、司法不敢繼續囂張、跋扈而有所收斂,進而可能遏止蘇治芬、陳水扁不至於再被上手銬,用此羞辱台灣人。」
路線 回歸街頭機率大
人民對民進黨的期待究竟為何?瞻前顧後陷溺在國民黨與親中統派媒體圈畫的框框中無法自拔,民進黨真的能夠因此而獲得多數民眾的認同?由於近日對街頭路線衝撞到了阿扁因素的撕裂情緒,蔡英文在二十四日與部落客的座談會中,終於承認街頭路線的必要性。而野草莓學運現場,不畏外界「政治化」眼光,勇敢邀請蔡英文到現場,也與民進黨近日在支持民意激烈要求蛻變的推力之下,開始展現撕裂切割後的新氣息。蔡英文說,「民眾會上街頭顯示他們有很深刻的感受及意見,但在正常體制運作下,卻無法充分及成功的表達,因此讓他們走上街頭表達意見。」
蔡英文一方面婉拒阿扁方面的「激情」派邀約,另一方面卻開始回應來自知識分子、學生、青年要求重視「街頭路線」的要求。蔡英文小心翼翼的將黨內新潮流系掛帥的議會路線風格,導引回歸到當年由林山田教授創造的「剪刀理論」路上,甚至在議會路線無法有明顯效益的情況下,街頭路線的態度越來越明朗,卻也在這個過程中,有效的把來自阿扁的尷尬因素切離。「街頭路線的擁護者,其實大部分對扁有意見,但是在媒體刻意凸顯某幾位政客的吶喊,卻也將街頭路線者劃歸為挺扁衝突,這種微妙的複雜是非觀,蔡英文正在小心的拆解中。」前黨中央核心幕僚認為,「畢竟到明年年底的大選還有一段長時間,而且院轄市選舉還要再延宕,民進黨在這段時間能夠凝聚民怨,將這股氣取引出來,投注在下一波的政治能量發揮上,這是很複雜的工程,前所未見。」
心情 期待又怕受傷害
「以往的黨外時代,很單純。這邊衝過頭,國民黨就壓迫。國民黨越壓迫,則衝突能量更高。就這樣像登階梯一樣,就到達頂點了。當時國民黨就是唯一的敵人,即使黨內內鬥,敵人很明確,政治就是需要敵人,這是民進黨飛躍發展的關鍵。」「現在則不同,馬英九政府採取的是『沒有戒嚴法的戒嚴』,馬希望走回以往的優勢地位,但是不能像蔣家一樣搞戒嚴,所以現在的國民黨要用執政優勢,以包裝術往這個緊縮的路線走。而要這樣走,就要壓迫反對陣營,羞辱、分化、鎮壓與恐嚇的路線,都會交相運用,而且運用的面貌則是很民主化的,用選票來決定一切。」
也有部分人觀察到,「陳明文放出來之後,曾振農就淹死,陳明文、曾振農跟張花冠夫婦是國民黨的叛黨之徒,國民黨傳統對叛逃者的懲罰,往往比對反對者嚴厲。說曾振農跌到海釣船下淹死,這種說法太過離奇,其中有許多耐人尋味的地方,也或許可以看作是一種『下馬威』,目前情勢不明,但是曾之死對台灣反對陣營卻是一個很大的重擊。」
未來要何去何從?考驗著蔡英文的智慧,也考驗著民進黨支持者、甚至整個台灣派陣營的智慧。在衝撞、磨合、撕裂與彌補的棋局中,外有敵國併吞威脅,內有苛政壓迫統治而民不聊生,如何接受這股能量而浴火重生,跳出國民黨政府與媒體硬加在民進黨身上的枷鎖,許多人對民進黨的未來,既期待,但又怕被傷害。而在此關鍵時刻,連受國民黨苛政壓迫的泛藍選民,也在關心民進黨的發展,深恐台灣失去了有力再生的能量,也是民進黨未來浴火重生的最大資產。只要台灣人繼續對民主主義有期望,民進黨就有再起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