遺物

從戰地寄來的君的手絹

休戰旗一般的君的手絹

使我的淚痕不斷擴大的君的手絹

以彈片的銳利穿戳我心的版圖

從戰地寄來的君的手絹

判決者一般的君的手絹

將我的青春開始腐蝕的君的手絹

以山崩的轟勢埋葬我

慘白了的

君的遺物

我陷落的乳房的

封條（一九六九）

一九六九年，我出版了第一本書。這本書收錄了我的詩和散文，書名《雲的語言》（林白出版），取其中一首詩的同名。雲的語言，取雲飄浮，成為雨滴落下，又從大地蒸發為雲。多樣的面貌，漂泊的情境，是我青春期的浪漫情愫。

青春期的浪漫情懷，一種稱之為青春期過敏性的煩惱。在早生的愛情裡，不安定的心緒常常帶來困擾，投射在詩的行句裡，一些強說愁的語字就這麼流露出來。

出版了《雲的語言》前後，在《笠》的陣營活動，認識了一些跨越語言一代的台灣詩人，歷史意識，現實意識和社會意識才進入我的腦海。一九二○年代出生的詹冰、陳千武、林亨泰、錦連、羅浪……他們從日本語而通行漢字中文的詩歷程，讓我感知到詩作為藝術的意義。在一九六○年代末期普遍魅惑於現代主義｜其實，並非真正現代主義，而是近於現實脫離的文字拜物情狀。意義的追尋連帶在詩與藝術、社會的關懷，讓我能夠真摯地思考詩之為詩的課題。

〈遺物〉讓我感覺自己真正走上詩人之路，讓我感覺自己寫出真正的詩。那正是《雲的語言》出版的那一年，我仍然記得，在林白出版社的「河馬文庫」系列；七等生的《僵局》，葉石濤的《羅桑榮和十個女人》、鍾肇政的《江山萬里》，並列在其中。

以一位未亡人的言說：在戰地陣亡的夫君遺物裡，一條手絹，成為擦拭眼淚都無法擦乾眼淚的物件，而且成為象徵腐蝕青春的物件。白色的手絹像封條一樣，查封年輕未亡人的乳房。

詩的行句裡，我並不是我。這與我練習曲時期描述自己的心境的詩，是不一樣的。作為發言者的我，其實是代言人，描述的也不再只是自我的心境。

在一九六九年，我出版了第一本書《雲的語言》之時，我真正感覺自己走上詩人之路，〈遺物〉標示著一個新的出發。從而，我在那戒嚴的時代，以反戰去解構國策裡的戰鬥性教條，嘗試走出自己作為詩人的路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