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農生態公園 重尋故鄉美麗記憶
陳乃菁
2001/11/30 第297期
我家門前有小 後面有蝴蝶谷
沿著溪邊一條舖製多年的產業道路,跟隨那布走入DaLuNas溪的上游河谷,直到深處;道路相當狹窄,僅能容許一人通過,野生的藤蔓植物似乎想重新奪回自然空間般,在路的周圍縫隙中生長攀爬著,力量甚至擊碎了堅硬的水泥塊......,路的盡頭,就是人稱的「蝴蝶谷」,谷中巨石自然堆疊成幾處淺潭,幾隻小粉蝶稀稀落落地飛行,夏日遊客烤肉的痕跡仍未抹去。

「以前這裡的水,是深藍色的,我們都是騎在牛背上,才能通過叢林到山谷裡來......,這裡是我跟表哥的秘密基地,小孩子中,只有我們知道這個地方,那是我們兩個人最驕傲的事。」那布說,從前,河谷裡飛滿了各種蝴蝶,有著毛蟹、草蝦、鱸鰻等許許多多水中生物。道路,是進入山中探險的平地人開的,後來就順理成章地,變成遊客和部落中年輕人到谷中遊樂的捷徑。逐漸地,提供蝴蝶幼蟲吃食的植物,隨著開發的速度而遭到破壞,蝴蝶也就越來越少,溪谷也不再深藍;蝴蝶谷,已經變成了「曾經」有很多蝴蝶的「蝴蝶谷」,找不到蝴蝶的「蝴蝶谷」,那滿山遍野飛舞著蝴蝶的景象,成了那布童年的難忘記憶。

流經台東縣延平鄉桃源村布農部落DaLuNas,原是布農族人稱的一種竹子名稱,可供編織之用。到了日治時代,日本人則將此地號為「鹿鳴溪」,據說,是因為當地盛產梅花鹿的關係。那布卻想,鹿鳴,指的應該是梅花鹿哀嘆的聲音,是鹿群為了自己的生存空間,逐漸在人類的開發下被侵占壓縮,而發出的悽悽嗚咽。

故鄉遭破壞  蝴蝶谷成記憶

延平鄉桃源村,紅葉少棒的故鄉,十五年前延平教會的牧師白光勝成立了「布農文教基金會」,其所經營的「布農部落」,已經成為遊客們到台東不可不去的觀光點,同時促進了當地布農族人的文化與生活。依斯坦達霍松安那布,是白牧師最小的弟弟,也是基金會的副執行長兼文化部長。高大的那布喜歡戴著一頂綴有羽飾的皮帽,因為小時候部落就在DaLuNas溪附近的山坡上,蝴蝶谷與圍繞著部落的山林,是他與童年玩伴遊戲的地方,溪谷山林中的聲音變換、四季的顏色,那布都相當熟悉。

「油桐樹會開了滿樹的白花,當白花落下,像地毯一樣,鋪滿山林路徑,有時候還不捨得踩下去,小孩們會撿起黑色的果實,撥開果肉找果仁,弄得整隻手都是黑的,卻很滿足......,秋天,台灣欒樹會先開黃花,再結滿紅果,整片山頭都被染成紅色......,大概十二月,梅花就會開了,在梅子樹林裡,吹山風......。」因為從小就生活在山林農野間,那布和同伴們對於自然界的細微變化與農作生物,都能瞭若指掌,如何利用植物特性、部落土地農作的歸屬與生成季節,都是基本的常識;經常,那布身上就只帶著鹽巴和火柴,就進入原始的綠林溪谷間度過快樂的一整天,踏遍家鄉的任何一塊角落。「我走過那些地方,經歷過那些時光,都變成我的。因為那段歲月、故鄉土地上的美麗,是我生命中的記憶,變成我必須要去珍惜的,不必去區分土地的所有權。」

直到約二十多年前,強大的羅娜颱風毀壞了山上的部落,致使布農部落必須遷村,孩子們呼朋引伴到DaLuNas溪谷玩的情形漸漸地少了,部落對於蝴蝶谷的美麗記憶,也慢慢淡去......,那布說,外地人聽說了蝴蝶谷的美麗,砍下了蝴蝶幼蟲們賴以維生的植物,以方便進入谷中,地方官員則以植林計劃等為名,砍下數百數千年的老樹,賣掉木材換取金錢,然後開闢產業道路,以換取選票,更令那布痛心的是,現在在谷裡亂丟酒瓶垃圾、製造污染的人,竟然大多是部落裡的新一代年輕人。「失去越多美好,記憶中的故鄉就越美麗。而如果到最後,只有我一個人去說故鄉以前很美的,那是一件很令人痛心的事。」

後來,地方鄉公所與水利局為了治山防洪,以舊有的建立河堰的方式整治河川,將DaLuNas的上游灌滿水泥,硬生生地阻絕了水的流動,破壞河道兩旁的天然植被;而河水依然重新改變河道,在山坡地上竄流,負責單位依然用一層層的水泥阻擋包圍,河水被阻斷後,下游的生物於是失去存活的空間,溪流也失去生氣。

至於部落農地的植物景觀,也在幾年間產生極大的變化。因為臨時工的工作賺得錢較快較多,部落中年輕人開始外移到都市邊緣去工作,山地中缺了勞力的農地也逐漸荒廢,或者是在經濟價值考量下,種植的作物被不斷地更替損毀:種了四、五年芒果林好不容易可以採收了,卻聽說台南大產,農會收購後,便將芒果倒入溪中,芒果的價值慘跌;引進波蘿蜜果,聽說可以賣到非常高的價錢,甚至有平地商人願意一萬塊包下一棵樹,但經過好幾年,卻從未見過波蘿蜜被運下山過;梅子種植收成的過程相當辛苦,農人經常要在梅雨季節時,背著沉重的背袋走下濕滑的山坡,後來,許多梅農覺得中國的土地又大又便宜,梅子可以直銷日本,於是跑到中國去種,瞬間壓低台灣梅子的價錢,部落裡一大片一大片的梅樹於是被當成雜草般大量砍伐......,從前農忙時的熱鬧景象只能被遺忘荒廢。「現在的孩子,對於土地是很陌生的,土地有沒有價值,憑得就是一張張所有權狀,對於土地的思考方式也是硬邦邦的方塊狀。」那布感嘆地說,現在部落中的小孩,已經很少會去親近自然土地,而被教育成要去適應都市的生存規則,對於家鄉所遭遇的破壞過程,也缺少關心了解。

布農生態公園  勾勒美麗遠景

近年來,在延平教會布農部落經營成功的影響下,部落有了能夠自幾自足的資源,於是將觸角開始往外延伸,同時加強了對於地方環境與文化的關心,不但參與部落的各項建設工作,每年寒暑假,也會舉辦課程及訓練營隊,讓部落或生活在部落外的下一代,對部落中文化、環境保育等議題產生興趣,共同為復育蝴蝶及疏浚河川等運動努力。現在,布農部落正由農委會輔導為休閒農場,並一步步以租約、代為管理等方式,取得山坡土地的經營權,計劃將一大片幾近荒蕪的農業山坡地,延伸到蝴蝶谷,整理成「布農部落休閒農場之生態公園」。目前,計劃還未正式實施,那布卻已經有了美麗的遠景。

「累積了那麼多失敗的例子,我們想要盡可能地去恢復保護家鄉,而最好的方式,就是不要去管它,讓自然生物自己去經營這塊土地。自然環境所孕育出來的文化,才是現代人真正需要的商品。」那布表示,生態公園成立的目的,除了讓布農部落的觀光經營可以被擴展外,最重要的,就是在生態公園裡,保存了過去農業歷史痕跡與許多自然生物,因此是用以教育人們及下一代珍惜土地的最好範例。「了解錯誤就是最好的教育,我們可以用口述的方式,讓下一代知道我們過去生活的快樂、與山林共存的知識,揭開自然被破壞的結果......,觀念被一點點傳遞出去,剩下的東西才會被了解保護。」

那布表示,以公園、蝴蝶谷作為自然教育的示範及生態緩衝區,讓人們懂得如何保留還未受破壞的原始林區,是基金會主要的想法;至於公園原有的果樹,將來會繼續被部落中的食品加工廠利用,是自然農法的產品,過去農路會整理成登山步道,留下的空地,就不再刻意移除開發,而留給生物自然發展。

「這種植物是原住民的威而剛,以前要是看到被山豬咬過,那天就要特別小心,因為聽說山豬會變得特別兇猛,那是鹽膚樹,那種藤的汁可以毒魚......,現在大家都說蔓澤蘭是殺手,可是它的花好香,殺手還不是人類自己給它取的,自己搞不清楚狀況進口來的,植物本身又沒錯......。」跟著那布走出失去了蝴蝶的「蝴蝶谷」,那布說,自己好像說了太多夢想,將來做不到,會很失落。「我現在每年只會到谷裡兩三次,只想讓它恢復的速度快一點,盡量不要打擾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