軍監人間地獄 恐怖更甚綠島
李禎祥
2008/02/27 第623期
先後待過綠島和軍監的陳英泰認為,軍監比綠島更恐怖。因為獄方利用部分軍事犯管理政治犯,有些軍事犯在獄中充當打手、抓耙仔,甚至配合獄方作案,把政治犯入罪槍決。

一般人提到白色恐怖的政治監獄,第一個聯想就是火燒島。其實位於新店的軍人監獄,也是戒嚴時期另一恐怖堡壘。以一九五○年代最具代表性的兩座「新」監獄:新生訓導處和新店軍監相比,前者是海邊的廣闊集中營,後者是山邊的封閉型監獄;前者對政治犯施以勞改和思想改造,後者施以長期幽禁;前者像南台灣的烈日海風,對政治犯進行身心的壓榨;後者像北台灣的濕冷冬雨,向政治犯籠上厚重的陰霾;前者剛而峻,後者陰而險。


三監所相連  仍超收人數


軍人監獄的全名是「國防部台灣軍人監獄」,這是在大中國的架構下設立的地方性軍人監獄(當時中國各省都有軍人監獄),有別於中央軍人監獄(設於南京),因此管理體制也是移植自中國,和新生訓導處鮮明的在地性格不同。這個源流可以為軍人監獄的封閉作風和高壓手段,提供一部分解釋。


台灣軍人監獄成立甚早,可能在戰後就有了。起初也不在新店,而是在台北市青島東路,和國防部軍法局看守所(青島東路一號)、台灣省保安司令部軍法處看守所(青島東路三號),都是就日治時代一棟陸軍倉庫分割改建而成,形成三所監獄緊密相連的景觀。一九五○年十月,國防部政治部主任蔣經國視察台灣各地監獄和看守所,同年十二月做了一份報告,其中關於軍監部分,形容為「非常擁擠,空氣不良,臭味頗大,陽光亦差」。關了九百三十五人,超過原定五百人收容量幾乎一倍;其中有一百一十一人是「叛亂犯」,佔總數九分之一,可知是以收容軍事犯為主,政治犯還不多。當時羈押政治犯的大本營在軍法處看守所,有「叛亂犯」八四八人。


政治犯激增  全台大移監


當時正值大逮捕期間,這三所監獄的人犯不斷增加,如何疏通是一大問題。一九五一年三月,參謀總長周至柔行文蔣介石,提到這三所監獄「通常禁押已、未決人犯一千六百名以上,尤以叛亂犯受毒甚深,其思想意志自非一時所能轉變;且愍不畏死,如遇敵機襲擊,恐其利用機會煽惑衝逃,一旦虎兕出柙,將有礙於市容觀瞻。為防患未然計,已飭台灣省保安司令部及台灣軍人監獄,將已經判決之叛亂犯一併移送綠島,交新生總隊代為執行。」


這段耐人尋味的話,可看出當局打從心裡害怕政治犯,他們知道政治犯不怕死,視他們為虎兕,想辦法予以隔離。這就是新生訓導處的緣起(前身為新生總隊),也促成一九五一年五月全台政治犯的大移監,軍監的叛亂犯也在這時全部清倉,只剩軍事犯。


然而政治犯還是不斷增加,不斷湧入軍監。約在一九五一或五二年,人滿為患的軍監也移到新店安坑,這裡比較偏僻,不會「妨礙市容觀瞻」;而且鄰近的荒野,不久也成了安坑刑場,在一九五○年代中葉以後取代馬場町。安坑舊名「暗坑」,當時雖已改名,但監獄和刑場仍使這個舊名的陰影揮之不去。如今安坑又改名為「安康」,但在舊時監獄和刑場一帶,依然是人煙寥落的鄉野景致。


幽禁慎獨室  恐怖的夢魘


新店軍人監獄佔地約七公頃,四周圍以紅磚高牆,牆內有仁、義、禮、智、信五棟鋼筋水泥監舍。政治犯比較集中在仁監、智監和信監(前兩監屬軍人監獄,信監撥做軍法看守所的安坑分所)。一份一九五五年一月針對軍監所做的調查報告指出,該監的容納量是一千八百人,卻關了二四一一人,包括八百七十多名政治犯。軍監內外有九處工場,監內工場有鐵工、翻砂、車床等,三百餘人參加作業。另有「慎獨室」十間(其實就是幽閉恐怖的獨居房)。全監有看守的有一○四人,另有一連警衛連,守衛七處碉堡。


根據政治犯們的描述,軍監非常擁擠,一個房間關三十幾人;光線昏暗,看書傷眼;供水嚴重不足,但因陰暗擁擠,木質地板年久月深,濕氣很重,關久風濕纏身。伙食差,與新生訓導處不能相比,這和獄方貪污揩油有關。


一九五三年以後,軍監進入了全盛期。當時政治犯在軍法處判決後,統一送到軍監服刑,再視情況留在軍監或送往綠島。綠島和軍監之間,也建立人犯的「雙向交流」:綠島人犯減少時,就從軍監補人過去,反之亦然。不過從綠島送來的人,有不少是要被懲罰的「頑劣分子」,比較幸運的送往軍監虐待,不幸的加判刑期甚至槍斃。


軍犯當打手  痛宰政治犯


對白色恐怖有專精研究的陳英泰先生,是一九五○年代的政治受難者,坐牢十二年,先後待過綠島和軍監,他認為軍監比綠島更為恐怖。原因之一是軍監的軍事犯和政治犯關在一起,獄方利用部分軍事犯管理政治犯,形成「沒有犯罪的人被犯重罪的人壓制與欺負」的現象。有些軍犯在獄中充當打手、抓耙仔,甚至配合獄方作案,把政治犯入罪槍決。


另一原因,則和監獄長楊又凡有關。陳英泰形容「他對政治犯好像有深仇大恨,一直把我們視為非置於死地不甘休的敵人看,且製造監獄屠殺案件屠殺手無寸鐵的政治犯達十四人之多。」楊又凡時常虐待人犯,手法殘忍;又貪污自肥,多行不義。不過他只因貪污罪被判八年半,虐待人犯則未被追究;至於作案屠囚,他還被獄方申請敘獎。楊又凡是中國傳統貪官酷吏的典型,他管理下的軍人監獄,如何無法無天可想而知。


所幸楊又凡在一九五五年被撤職查辦,政治犯稍微鬆了一口氣,但製造恐怖氣氛的其他來源|保防官(軍隊政工)和告密文化是軍監的傳統,不因管理稍寬而解除。到了一九六一年,軍監的政治犯再次大清倉,智監全部數百人移送綠島,軍監的全盛時期從此畫下句點。


美其名山莊  關過大人物


軍監從此就不關政治犯嗎?不,應該說它開始挑政治犯來關,主要是身分特殊、刑期較長的人士,例如雷震、蘇東啟、立法委員馬乘風、湖口兵變主角趙志華,以及美麗島事件的黃信介、張俊宏等人,對外美名為「明德山莊」。也許因為關了這些「大人物」,軍監才比較為人所知;但一直到晚近幾年,軍監都籠罩著一層神秘面紗,它在白色恐怖時代(尤其是早期)的角色,除了政治犯外,識者不多。


二○○五年底,軍監裁撤,原址改為新店戒治所,煙毒犯取代政治犯和軍事犯而進住。時代變了,它還是關人,只是對象不同。遙想當年政治犯從軍監出獄,過了暗坑,來到碧潭,山明水秀,恍如重生。那座由高牆和七處碉堡守衛的黑色堡壘,那段虐囚殺囚的歷史,俱往矣。「暗坑過盡碧潭清」,台灣的人權之路也應復如是,碧潭到了,新店在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