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有「創黨精神」?
老包
2012/10/31 第期
親愛的讀者,所謂「統派媒體」與「台派媒體」,是我自己很早以前在專欄文章創造出來的,但那時怎麼也沒想到,我寄望頗深的「台派媒體」,到最後會只剩那麼一家本土報,幾年來的新聞操作,有時甚至和獨裁國家沒有兩樣,竟然非理性到像在餵食大量的類固醇,不惜殘害它的忠實讀者。因此,我近來常為此挺身而出,多少也有自我救贖的意涵。

一般來說,小眾媒體各有生存之道,常有走偏鋒的演出,那大家會見怪不怪;但當一個號稱全國第一大的報紙,竟是像地下電台在販賣假藥那樣,每日推銷反科學的論調時,那真的很令人不自在。舉例來說,謝長廷的訪中行,因為受到社會大眾普遍好評(大眾的感受我在後面會嘗試來分析),本土報所精心栽培的蘇先生,可能覺得怎麼這個人打不死,又像一尾活龍了,而備感威脅(很可悲的台灣人秤斤論兩格局),因此就利用獨大的報紙,對謝痛下殺手了。本土報每天辱罵謝的同時,它就從來也沒想過要有所平衡報導;你最少可以把所有不滿與質疑,拿來跟謝作個言無不盡、毫無閃躲空間的專訪吧?


我就看到大話名嘴鄭弘儀在他的寶島新聲電台節目,專訪了謝,也毫不保留的質問謝各種外界的批評──那一小時的專訪很精采,有機會聽到的人,實在很有福。而在鄭弘儀專訪謝之前幾個小時,事實上有一場扶輪社的演講,就請到謝先生到場說明白。那天我在現場,雖非對外公開的演說,卻是爆滿的知識菁英聽講者。我心中有些感慨:這些人相當多數也是本土報的讀者群,他們一定也對本土報的毀謝攻勢感到不可思議,才會更急切想聽聽當事人的說法。而在另一方面,我也想到一個微妙的過往:在台派圈子相當神秘低調的首富本土報老闆,本來就是國民黨員,在公元二千年之前,我和他見過幾次面,每次他都迫不及待跟我說:「不要提什麼台獨啦,台灣優先;台灣優先」,當時我只顧著跟他辯駁「不要小看民進黨啦,人家也可能執政」,卻忘了要提醒他:「台灣優先」就是謝長廷創造出來的名詞和主張啦!(出自「四大優先」,謝在一九八六至一九八九的宣揚主軸)不過這樣也好,正因為他不清楚這個來龍去脈,二十年來的本土報,每天在報頭印著「台灣優先,自由第一」標誌,才一直未更動──下次當它繼續辱罵謝長廷時,或許我們可以反將它一軍:「閣下冷靜一點,罵到自己的門神啦」!


謝的演說從他的祭祖活動講起,比較特殊的,他早年查到開台祖第一代與第二代,仙逝後被第三代遷至唐山,這是很重要的背景(因此,是去祭拜牌位在唐山的開台祖)。謝也談到引起爭論的「擦拭眼睛」真相──我先談我對此事件的觀察:依我的認知,謝是一個相當內歛的政治人物,也不會有呼天搶地式「表演」,因此從電視鏡頭解讀謝在「擦拭淚水」,這個說法我有點納悶。我唯一看過謝流眼淚,是阿扁最初被關進牢房時,他是民進黨政治菁英中,第一個跑去探監的(後來才引起跟進探監之風,可見民進黨真正有情有義的,就是這個人;但這一點,所謂「挺扁派」根本就刻意忽視,還時常對謝放肆謾罵,這些人的刻薄與忘恩負義,間接為扁帶來更多折磨與苦難);探監出來後,記者把他團團包圍,但見他鏡片後面的眼眶,是滿滿的淚水,他停頓了一會,只嘆口氣說:「一言難盡,很感慨」,接下來他也不再講話,轉身先走,就交由隨行的人去談會面過程了。


簡單的說,我就只看過謝這一次的淚水;但真正的淚水,並不須在鏡頭前大動作去擦拭眼睛啊。我後來有聽到訪中隨行記者的說法:「祭拜時很擁擠,燃香的煙霧瀰漫,我們都被燻得受不了,謝應該也是被燻的,但不清楚他為什麼要對外承認是擦眼淚!」我比較相信這個「遭煙燻受不了揉眼睛(他比其他人更接近燃香處)」的說明。演講那天,謝就向聽眾承認了這一點:大概是他們的柱香「品質」差一點吧,總之,真的很嗆,但最重要的是我內心確實有感動啊,現場的情景,我的祖先如果沒有到台灣來,也就不會有今天的我啊。從祭祖現場走出來時,我內人就一直怪我為什麼要擦眼睛,週遭都是記者,一定被大作文章啦。我說空氣不太好啊,我內人說要忍耐啊,我自己也是忍住啊,然後我就回她一句,沒辦法,我的眼睛又不是「隨意肌」!


全場哄堂大笑。我想這就是謝的風格吧,如果他在事後再去向記者解釋「沒有流淚,只是被燻」,那就愈講愈糟了,縱使有現場記者作證,那也只是模糊焦點,總之,他有歷史的感懷,這一點也沒有騙人,煙燻或哭了,也就不是那麼重要了。就好像他一到廈門機場時,就有記者擺好語言陷阱等他:「如果等一下歡迎的人跟你列隊呼叫,謝爺爺你回來了,你會怎麼辦?」謝笑了起來:「那我會跟他們說,我不是謝爺爺,我是來祭拜謝爺爺的」!


這是多麼有智慧的回答!而且也巧妙的夾帶了自己的「立場」──我們都知道那個問題是用來嘲諷謝的,當年連戰先有「連爺爺您回來了」,讓大家譏諷的一幕,那把自己當做「爺爺」,跟「來拜爺爺」,境界差很多,因此謝在廈門機場的這個機智回答,就首先讓隨行記者,以及中國當局開了眼界,我就聽到了記者圈此起彼落的折服聲音;當然也就只有某些不知今夕何夕的言論,反其道而行,不識貨到自以為有殺傷力,繼續在諷謝「爺爺您回來了」,其實一點也不有趣──都進入「民國」初年了,還有人待在圍牆內,在大作「清宮殘夢」呢。


謝整場演說風趣又精采,年初總統大選台派挫敗後,少見這樣的場面,讓大家的眼睛大亮,歡笑聲也不斷,彷彿對國家前途又重燃希望。也有和他較熟悉的人,希望聽他談談沒向媒體提過的,他說不會故作神秘,其實台灣去的政治人物,一言一行都被他們「記錄成書」,「一百人民幣就買得到」;他也說謹慎是應該的,但也不必任何事都是人家要來「統戰」你,譬如就有智庫的人,在經過座談後,坦言謝「有特殊的感召力」。此外,事後我也看到有廈門智庫學者,來台向記者表示其實盼望和謝的深度座談,共產黨方面能夠採開放而不是當局太過小心的閉門座談,他更期待謝能「引領中間多數的想法」……在我看來,對岸稍萌芽的開明理性因子,也在期待一個有藝術手法的人,去幫助成長呢。


此外,有聽眾起身發問,謝先生拜會李前總統時,到底情況如何?因坊間有人一直散播李對謝「其實是不滿」,這樣的說法。謝說李先生和他談了一個半小時,那些唱衰的人講的並不是事實,「我們談宗教哲學、談台灣的未來……,我只能說,不但沒有潑冷水,還對我『有具體期待』」。而謝也提到他會見的戴秉國,在對岸其實「輩份相當高」,甚至早年開啟美中建交的靈人物季辛吉,其回憶錄的最後一章,「寫的就是這個人」。


謝也提到大選時,民進黨因中國關係沒處理好,吃盡苦頭的那一段過往,「我們的人很善良單純,從小國民黨的教育要我們痛恨中國(稱『共匪』),我們就奉行到今天,但是人家(國民黨)知道那只是來跟我們洗腦、是假的,就跑去對岸握手了;只有我們還是傻傻的在這裡喊對抗中國,讓人家有理由可以聯合對付我們……」這段話讓大家齊聲大笑,但笑聲中多少有些酸酸的。那時我心想,我們難道有自虐狂嗎?要應付一個民主國家中最有錢、也最有綿密組織的國民黨,已經夠讓人喘不過氣了,何苦自找麻煩,還要增加一個共產黨來當我們的「虛擬對手」?──我想這也是那天這些人,不理會本土報與某些小眾電子媒體的辱謝攻勢(天知道國民黨有多感謝他們的暗助),充滿好奇跑來聽演講的原因吧?


坐我旁邊的人,告訴我說他這幾天看到民視,在重播謝當年(一九九七年十一月)勸降綁匪陳進興,成功營救南非武官一家人的英勇事蹟,「謝跳窗進去和持槍的陳進興談判,誰知道陳進興不會抓狂失控?是我的話,從窗戶跳進去,落地時大概會腿軟跌在地上吧?」朋友用自我解嘲來稱讚謝過人的膽識,當然也是對於謝這次赴中行,再次展現冒險犯難精神的有感而發吧。


我想到民進黨有志爭取下回合總統參賽權的蘇蔡,最近在回應謝訪中行時,竟不約而同(或者他們有同樣系統的幕僚)說:「和中國交往是要啦,但也要堅守民進黨的創黨價值與精神」,聽起來就不是什麼同志溫暖的話語,好像謝有違背民進黨創黨精神之嫌,實在不具菁英的氣度。有些人在民進黨創黨時,一直不在暴風核心內,或是較晚才接觸到這個黨,因此人云亦云,以為民進黨的創黨精神就是獨立建國,這種解讀是淺碟子而缺乏縱深思考的(就好像把陳定南定位在「陳青天」,而忽略他的治理哲學與能力,這其實是一種誤解)。民進黨真正的創黨精神,其實沒那麼刻板啦(獨立建國),它就是一種強力的渡過黑水溝,強力的冒險犯難精神啦!它當然也是一種拓荒精神,事情挑困難的去做,而不是站在一旁挑肥揀瘦!


這當然不是二十六年後,這些已「軌道化」的類似公務員之輩,所能意會的。而這種因循的文化,或許是對創黨精神也較少領會的阿扁所帶來的──扁早年在國民黨的嚴重分裂中,既當選首都市長,又當選總統,簡直如「探囊取物」般容易,他的「傳人們」大概多數以為,也可以等到相同的機會吧?而由於缺乏開創性精神,也就流於斤斤計較,慣於防堵同志而不是欣賞同志的毛病。最近一位長年主跑民進黨的資深記者,就寫了發人深省的評論,稱「蘇蔡不願為謝點燈,過度權謀」,顯然也感受到這種人性的淪落,而不是提升。謝長廷或許在媚俗的政治市場中吃盡苦頭,但他一路走來種種開疆闢土的創舉,才是真正無愧於創黨精神吧?


民進黨自從二○○八年,遭逢扁家醜聞政治土石流以來,基本上是面對一片廢墟,而應痛定思痛,重建家園的苦境的,不要自以為在樂園中──最近我碰到阿扁時期,身邊一個親信,他笑我「太傻」,「你知道嗎?人家新潮流這些年都過著那種,『到澳門觀光渡假』,一年去好幾次的美好日子,只有你還在那憂國憂民!」我立即回他:「啊,這個我一點都不羡慕,我看到新系三巨頭,邱義仁被老K抓去坐牢剃光頭羞辱,也看到吳乃仁、洪奇昌被判刑,後面的人生必須和難測的司法纏繞下去,這樣又有什麼好羨慕的?再怎麼算計,也都被老K玩在股掌之中,又有什麼風光的?」在黨內無休止的纏鬥謝,就能符合創黨精神嗎?


又扯遠了。我只希望台派能認清自己,回神過來:台派會敗給「統派」,多數因素是自己退化,而人家在進化之中吧?舉例來說,前一陣子被本土報打得昏頭的「統媒」中時,在本土報歇斯底里發動毀謝攻勢時,人家多麼平心靜氣接觸了超級大國美方的反應──在十月十八日一篇社論中,坦言年初大選除了中國介入,美方最後傾向馬英九,終讓民進黨無從翻身;但最近由於謝訪中的精采表現,讓美方高度關注,一改過去認為民進黨不具「處理兩岸關係的能力」,這樣的印象,而到處打聽某些微妙訊息。根據該報的接觸與了解,美方官員想打聽的,是謝抵達對岸時,稱是「回到兄弟的家」,而當年連戰則是說「回家」,這中間「微妙的差異」,以及中方的日趨圓融,以及過程中的「超越差異」,將如何演變下去……美方都在關注之中。


相對的,台派卻在本土報自以為得意的落伍「獵巫」(網路看不過去的評論用語)行徑中,整個格局都「LOW」掉了,實在令人感到遺憾。台派或許應該思考一下:謝會在對岸獲得友善對待,除了個人特質與睿智應對以外,也可能有某部分原因──那就是這些年對岸經濟大幅改善後,自信心跟著提升,這使得追求自由風氣、漸進式民主改革的種子,開始孕育起來。當他們對謝抱持期待時,也等於是小心翼翼在呵護自己對於未來,某種希望的種子──這樣一想,台派政治菁英,自己的胸襟應該可以開闊一些吧?昔日我們為了台灣民主而有著高貴的使命感,那未來,我們或許可以做更多吧?


我再講一個發人深省的寓言故事好了:動物園裡,小駱駝和駱駝爸爸在聊天,小駱駝問:「爸爸,為什麼我的睫毛那麼長?」「因為要阻擋沙漠的沙子啊!」小駱駝又問:「那為什麼我有駝峰?」「為了在沙漠中儲存營養和水分啊!」小駱駝想了一下,又好奇的問:「那什麼我們會待在動物園?」……駱駝爸爸無言以對。


當謝嘗試用憲法為台派重整一個已然失去前進節奏的隊伍時,菁英袖手看好戲的心態,就難免令我想到這一則在動物園「享福」已久,逐漸失去自我的寓言故事,而有著深沉的感傷。那些嘴巴喊著「創黨精神」,卻感受不到真正創黨的無私的、應該走向沙漠、無畏既得利益者譏諷責難、努力開疆闢土的「駱駝精神」,這樣的心靈,應該醒來了吧?


 


下次再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