唱出原鄉之美
陳乃菁
2004/07/08 第432期
在九二一紀念晚會上,雲力思引吭著泰雅古訓,她的歌聲彷若在祖靈牽引下讓許多老人忍不住跪著哭了起來。從此,她要大聲唱......唱出泰雅失傳的故事、唱出部落捕魚編織的點滴、唱出原民流落都會的辛酸。
就像她名字裡的「雲」所帶給人的想像,雲力思說話的速度,緩慢得像是在輕聲呢喃,稍不專心,心緒很容易就迷失她徐緩柔軟的聲音中,漂浮。

唱歌的時候,雲力思就不同了,她的歌聲如醇酒般時而渾厚低沉,時而迸烈奔放,沉澱在聽者腦海久久揮之不散。

九二一地震不久後的一年,雲力思到仁愛鄉的發祥部落參加了一場紀念晚會,而那裡,正也是泰雅族傳說中的祖先發祥地,有著兩塊巨大的發源石。平時,發源石是各部落長老聚會的場域,那晚雲力思第一次踩踏在泰雅族的發源石上,一邊和老人閒話家常,一邊輕輕撥起吉他琴弦,唱起失傳已久的「泰雅古訓」,而彷彿獲得祖靈力量的導引,雲力思爆發出雄厚高亢的嗓音,突破她所有的聲音極限。

原本應是氣氛熱鬧愉悅的晚會,傾刻頓入沉寂,許多老人跪了下來,緊緊握住雲力思的雙手,痛哭著不斷向她道謝。「已經好久好久,沒聽到這首歌了,那是我爸爸唱給我聽過的歌阿,現在的人都忘了啊。」雲力思也不停留著眼淚,那一次經歷後,她更確信未來自己要唱的是什麼樣的歌謠。

如雲留連 散落在大都會 懸念家鄉山色

出生在新竹縣尖石鄉泰雅部落的雲力思,童年由奶奶一手帶大,然而就如其他部落的孩童一樣,大人在她面前耳提面命的,是一定要到平地唸書才能出人頭地的殷殷期盼。小學四年級,雲力思和家人離開部落,搬到中壢。

「那時部落裡的人覺得,只有和平地人一樣受教育,一樣到城市,原住民才有機會,但他們不知道,到城市中生存,也許只會更痛苦悲傷而已。」十八歲那一年,雲力思和朋友組了女子樂團,唱了三年的西洋歌曲後,她又隻身到台北闖蕩,到民歌餐廳裡駐唱。許多年過去了,雲力思越來越了解都會生活的模式,卻越來越徬徨。「我唱西洋歌、日語歌、流行音樂,我迷失在別人的調子中,卻越來越覺得空虛,有時候工作回家,一個人坐在公車上看著窗外車水馬龍,我的心情卻越想念家鄉的山色。」

雲力思於是寫了一首歌,就叫「小孩你要去哪?」她把寂寞的心境當作是那個無所適從的孩子,一次次與自己對話,找尋血液中思念的母語根源。自此開始,雲力思逐漸回頭採集原住民傳統歌曲。

如雲清澈 投身原運 組團穿透黑暗之心

為人母親後,原是回歸家庭的年紀,雲力思卻投入原住民運動。九二一地震發生後第二天,雲力思更和幾個志同道合的朋友進入仁愛鄉災區,援助在地震後初期無人關心的原住民部落,「當時大家都將焦點集中在埔里、集集,許多原住民部落似乎被遺忘在山裡,我們一邊搬開碎石,一邊開路,最早到達的地方叫雙崎部落,才看見族人們的災難。」之後,雲力思和陳主惠等人更一起組成「飛魚雲豹音樂工團」,持續舉辦部落音樂會撫慰災後重建的原住民族,並販售CD募集原運及救災款項。有好一陣子,他們就在台北敦南誠品前叫賣起來。而那張專輯名稱則為《黑暗之心》,取自於十九世紀波籣作家康拉德的著作,書中強烈控訴文明對於殖民地的剝削統治。這就是飛魚雲豹音樂工團將專輯名稱取作此的原因,就是要用音樂,讓人不但能聽見原鄉的美,也能深刻感受原鄉在外來殖民式文化宰制下,所受的苦。

然而對於那一段原本單純理想的原運歷程,隨著當年同志的分東離西與現實變換,隨著飛魚雲豹的解散,現在的雲力思已不想多談,如今除了歌唱,她只想將自己投身入母語教育和部落文化傳承的工作,這幾年她經常一有空便回到部落,四處纏著老人們錄下逐漸失傳的泰雅古調。

如雲似水 採集古調 只為保存不為賺錢

在採集古調的過程中,雲力思並不是十分順利,如「泰雅古訓」在傳統上只能由部落男性長老吟唱,於是當她開始有了想將這首歌傳承下去的想法時,也曾面臨過老人當面斥責她的尷尬景況;「泰雅古訓是男人唱的,女人不能唱。」「妳在都市生活這麼久,已經和部落離得很遠了,妳是不是要把我們的文化賣掉,拿去賺錢!」一開始時,老人家們甚至無法諒解雲力思對外唱泰雅古歌謠的行徑。

然而為了傳承急速流失的美麗傳統,雲力思勇敢地突破禁忌,一次又一次地用母語和老人溝通,一次次取得信賴。「再不唱,就沒人會唱了。」

奶奶對雲力思的影響很大,特別是老人家所珍藏的織布,一直是她對泰雅傳統充滿憧憬的原因,更成為她日後尋找自我文化的源頭,「到外面工作、生活,我卻一直無法忘記,小時候曾經在奶奶櫃子裡發現的那塊老舊、發霉潮濕,然而卻美麗非凡的泰雅織布,記得奶奶在機器進入部落取代傳統織布機後,那種失落默默的表情。」

即便如此,雲力思始終沒有學會泰雅族的織布,於是她用歌謠拼湊編織起屬於自己的古老織布,以喉嚨為織布機,將歌聲作為織線,唱成一首「泰雅女性織布歌」,全首歌便以織布機唧唧聲音為詞,每次唱完就像是在拼湊起一整塊泰雅古布。

如雲聚散 擔憂傳統散佚 願當小鳥喚回

現在居住在台北師大路的雲力思,即便週遭是繁華熱鬧的城市光景,卻生活得像是還在部落中一般儉樸,她不裝電視、電腦,一吹冷氣便全身不自在,她不喜歡電燈的強光,人工光線會讓她的眼睛刺痛而無法休息,雲力思的身體只能適應自然的風和光線。彷彿部落才是她心目中棲居的家,師大路不是。

採集創作並傳唱泰雅族歌謠成了雲力思回家的方式。感嘆現代的泰雅族青年對於傳統的輕忽和遺忘,雲力思曾寫了一首「我願是隻小鳥」,描述部落的山正因為原住民下一代的流失,而遭到現代挖土機器不斷入侵啃蝕,孤獨而害怕的山林開始不斷呼喚,希望它失去的子孫們回來,只有它的子孫才懂得如何照顧它的生命。

小孩 我的小孩 你在想什麼
張開你的眼睛 你看到什麼
打開耳朵 你聽到什麼
小孩 我的小孩 回來 回來
你返回這迂迴的地方
張開眼睛 看看前面青翠的山
打開耳朵 聽聽青翠的山
這就是你的祖居地

近幾年有感於家鄉溪流因為污染而失去往日清靜,雲力思與部落中幾位有心傳承文化和保衛環境的朋友組成護溪協會,守護溪流讓它得以休養生息。雲力思也將泰雅傳統的「捕魚歌」改編為「護溪歌」,成為護溪運動的精神象徵。

「捕魚歌」原是泰雅族的情歌,內容描述從前保守的泰雅部落裡,婚姻只能由長輩決定,若青年對某個女孩有情意卻無法開口,只能趁著大夥一起在溪流裡捕魚時,故意將一條魚失手丟落在女孩子面前表達愛慕心情。「沒有乾淨的溪流,也就沒有這樣浪漫的故事了。」雲力思憂傷地說。

如雲幻化 以歌聲化力量 打造天堂部落

除了充滿陽剛氛圍的泰雅古調,部落中女性的觀點,更常在雲力思的創作中出現。雲力思的作品中有一首「天堂的部落」,就源自於部落中一位女性長輩的生命故事。這個長輩十多歲時,因為家中經濟無法負擔,便把她嫁給族中一個啞巴,生下小孩,然而因為有個啞巴父親,小孩長大後不斷遭受族中其他人的欺負,每一次孩子哭著回家,女人便用歌聲安慰痛苦的他,在面對生命中的逆境時,她向祖靈祈禱著,希望下一世能夠到一個像是天堂的部落居住,在那裡能夠忘記所有挫折悲傷。「這首歌也是安慰我的力量。」

同樣是吟唱女人故事的「泰雅調」,則是雲力思到部落採集時,從一位隔山嫁入其他部落的女孩口中所聽見。「打瞌睡的織布,打瞌睡的想家,打瞌睡的掉眼淚......」歌詞中將女孩嫁入異地的徬徨心情表露無遺。

雲力思曾數度代表台灣參加世界音樂節,她以自己的母語演唱,不但照亮台灣音樂在世界的版圖,更讓泰雅族的生命力得以綻放。七月初大大樹音樂圖像舉辦了一場「女歌節」,首度以女性作為策劃,邀請各國女音樂家來台演唱,以詩、以歌交換各自生命歷練和情感。

雲力思則是台灣女歌的代表。在「女歌節」的表演中,雲力思第一次完整呈現演出她近年來所採集、改編及創作的泰雅族歌謠,唱出泰雅族傳統歷史,也釋放出一個在都會中流浪多年,卻始終定居部落的泰雅女性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