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開KTV點歌簿,「舊情綿綿」、「思慕的人」、「淡水暮色」、「放浪人生」、「寶島曼波」、「黯淡的月」、「何時再相會」、「可憐的戀花,再會吧」、「溫泉鄉的吉他」、「可愛的馬」、「媽媽歌星」等最具人氣的台語歌,歌詞竟全都出自於葉俊麟一人之手。年輕一輩對葉俊麟或許非常陌生,但他出神入化地掌握文字描繪身邊事物的天分,就如同當今最夯的流行歌作詞家方文山一般,堪稱是台語歌作詞界的天王之一。
拜師淺口一夫 扎下音樂底子
一九二一年出生於基隆的葉俊麟本名葉鴻卿,葉俊麟是筆名。父親葉頭六、七歲才到台灣,「不能背祖」的觀念很強,加上家中經營布莊經濟狀況也不錯,因此葉俊麟六歲時便被送到漢塾學習台語漢文,奠定了他往後靈活運用台語文字的基礎,也使得葉俊麟從小便對文學、寫詩產生興趣,十五歲便寫出葉家布莊門聯上「德望方殷師宴子、昌期裕後效陶公」的詩句。
葉俊麟的女兒、曾被提名大法官的葉賽鶯回憶道,葉俊麟年輕時便喜好文學,經常是手不釋卷,除了漢文的《西遊記》、《紅樓夢》等名著之外,他也愛讀日本詩、文藝小說、偵探小說。由於喜愛文學藝術,十六歲的葉俊麟便曾在日治時期參加了舞台劇【蠢動的第五列】的演出,四個月後,他就發表了舞台劇處女作【潮流】,成為他往後創作的開端。
一九三九年,葉俊麟進入「三井物產株式會社」任職,在這裡,喜愛在公司陽台唱歌的他遇見了原本在東京歌謠學校任教的淺口一夫,淺口一夫收他為學生,教他發聲法、樂理、作曲、編曲、作詞等等,為他扎下深厚的音樂底子。
戰爭末期,葉家避居台北縣「頂雙溪」親戚家,直到一九四七年二二八之前才搬回基隆,三年的避難期間,這位文藝青年為了生活,只好與太太葉吳秀鑾開小飲食店賣紅豆湯等餐點維生。由於布莊已毀於戰火,搬回基隆的葉家開了家小雜貨店,但葉俊麟仍醉心於文藝,等到一九五二年父親過世後三年,雜貨店便因「入不敷出」而關門了。之後,葉俊麟開過餐廳,曾到台北的貨運行、代書事務所工作,也曾失業在家。
洪一峰引進門 詞曲合作無間
但這些生活的困頓都無損他對創作的熱情,台灣人戰後面臨語言轉換的尷尬,對喜愛文藝創作的人來說,更是好像被封住嘴巴,葉俊麟因此曾於一九四六年特地到台北學習北京話,當時父親還譏笑他「這時候人家都急著賺錢,你卻輕鬆去學漢文」。苦學的結果,使他能夠優游於日文、台語與漢語之中,但他最愛的似乎仍是台語,他認為台語源自中原,兼具高尚優雅與平易近人,一九五○年左右便完成了台語歌處女作「秋風落葉」的詞曲,「舊情綿綿」也是一九五六年在基隆完成的。
如果說,淺口一夫將葉俊麟帶到了音樂創作殿堂的入口,那麼,曾是台語歌天王的洪一峰便是引領葉俊麟進入音樂創作的現實世界之人。葉吳秀鑾說,一九五七年葉俊麟帶著她和一雙兒女搬到三重的大同南路,透過朋友的介紹,認識了住在附近、精通各種樂器的洪一峰,兩人合作詞曲,寫出「舊情綿綿」、「思慕的人」、「淡水暮色」、「放浪人生」、「寶島四季謠」、「寶島曼波」、「男兒哀歌」等暢銷歌曲。洪一峰成了寶島歌王,葉俊麟也開始在台語歌創作界占有一席之地。
歌詞平易近人 造就多位巨星
葉賽鶯說,她父親喜愛唱歌,在家總是哼哼唱唱,也時常與朋友一起唱歌,他更曾夢想當歌星,最終雖未如願當上歌星,卻也造就了多位台語歌巨星。寶島歌后紀露霞的「慈母淚痕」,以及文夏的「悲戀的公路」、鄭日清的「落大雨彼日」、陳芬蘭的「孤女的願望」、劉福助的「安童哥買菜」、黃西田的「田莊兄哥」、吳晉淮的「黯淡的月」、陳一郎的「留戀啥路用」等,都讓演唱者相繼走紅。
尤其,一九五九年時,葉俊麟以日本流行歌填詞的「孤女的願望」,歌詞具體道盡鄉下女孩對台北工作的憧憬,讓年僅九歲、剛出道的陳芬蘭一曲走紅,成為家喻戶曉的天才童星,並有「台灣美空雲雀」之稱。
葉吳秀鑾驕傲地說,「孤女的願望」讓陳芬蘭紅遍全台,人人琅琅上口,當時陳芬蘭巡迴全台演唱,場場爆滿,原本在三重開鐵工廠賠錢的父親因而得以喘息。「孤女的願望」變成陳芬蘭的代名詞,後來陳父更是請葉俊麟到陳家,為陳芬蘭量身打造寫歌,如「孝女的願望」、「快樂的農家」、「淡水河邊」等歌也曾風靡一時。
暢銷歌拍電影 葉俊麟任編劇
一九六○年代流行將當紅的台語歌拍成台語電影,葉俊麟寫的「舊情綿綿」、「悲情城市」、「難忘的鳳凰橋」等流行歌都曾改拍電影。隨著「孤女的願望」的走紅,一九六一年由陳芬蘭主演的【孤女的願望】,光在台北就連演了一百五十場,中南部更是風靡一時,電影公司打鐵趁熱地在隔年推出「孤女的願望續集」【難忘的人】,隨後,「孝女的願望」這首歌也很暢銷,一九六五年由林福地導演的【孝女的願望】也順勢推出,這部片更是由葉俊麟擔任編劇。
葉俊麟進入唱片業後,進一步發揮十七歲時編寫舞台劇劇本的才華,繼一九五九年推出的【愛情保險公司】後,他陸續寫了洪一峰主演的【何時再相逢】、林福地導演的【悲情城市】、由真實事件改編的【野柳義魂情難忘】,以及【離別月台票】、【落大雨的彼日】、【一生為著你】、【台北街頭】、【生死戀】、【我愛爸爸】等台語片劇本。當然,他也負責片中歌曲的創作,一九六○年代的葉俊麟可說是如日中天,葉吳秀鑾說電影公司為了讓葉俊麟專心創作,還會租飯店讓他在裡面安心地寫。
葉吳秀鑾也曾因為租屋位於菜市場旁,加上鄰居孩童吵鬧,特別向房東商借房東住所的一間房,讓葉俊麟可以安安靜靜地寫歌。她說,「他靈感一來,一天可以寫八首歌」,不過,他寫歌一定要抽煙,並習慣一邊想一邊折火柴棒,常常滿桌子都是一小截、一小截的火柴棒,後來則是拿打火機敲桌面打節拍。喝咖啡與旅行也是他靈感的來源,「有時叫我先去借錢給他旅行,等寫了歌再還」。
舊情綿綿歌詞 真實浪漫往事
葉俊麟長期過著困苦的生活,早年工作不穩定,後來雖然創作量非常大,但兒子葉煥琪說,一首歌只能賣一、兩百元,而葉俊麟又耳根軟經常受邀做各種投資,開過歌唱教室、唱片公司、錄影帶公司等全都賠錢。葉吳秀鑾說不但賺的錢賠光了,她還得去借錢,只好靠著幫人帶小孩、做衣服貼補家用,所幸兒女都很乖,很體諒父母,尤其葉賽鶯,高中、大學都是保送,台大法律系畢業時穿的是母親舊洋裝修改過的衣服,捨不得買新的,目前位於台北市的住家也是葉賽鶯工作後幫忙買的。
流行至今的「舊情綿綿」,更是葉俊麟的一段真實的浪漫往事。葉俊麟過去接受訪問時曾坦承,在基隆經營雜貨店時,有次朋友找他去「茶店仔」,茶室女子爭相與他講話,其中,一位來自桃園復興鄉角板山的湯姓女子與他特別投緣,後來兩人也常到海邊約會,女子告之未婚生子又遭拋棄的身世,有意以身相許並建議一起開設茶行,他模糊地將開茶行的計畫告訴了太太,原本太太也支持,等他租了房子之後太太才驚覺他有外遇而強力阻止。但是,分開後那一、兩年,他仍時常想念情人,於是寫下動人心弦的「舊情綿綿」,當時也譜了曲,後來才請洪一峰重新作曲。
這首台語經典傑作,三段對仗歌詞組成完整的故事,娓娓道出難忘舊情的心境,透過「不想你!不想你!不想你!」表現內心的掙扎,更是一絕,昔日與情人在基隆約會談心的情景也躍然紙上,經過五十年仍受到普遍的喜愛,時常有知名歌手翻唱,去年也才作為台灣菸酒公司玉泉白蘭地的廣告曲。
字句傳達濃情 寫法跟上時代
而葉俊麟與洪一峰合作的另一首經典歌曲「思慕的人」,則是另一段葉俊麟年輕時的失戀故事,那是他婚前熱戀的女孩,但是最後女孩卻嫁給別人,葉俊麟常想起那女孩,也對這段感情很「怨嘆」,覺得「怎麼忽然間就這麼走了,讓我一直等都等不到」,他仍以三段式的歌詞描述自己的深情,同樣顯現他作品「感情深濃,字句傳神」的特色。有時,創作的靈感則是來自朋友的故事,「請你信賴我」便是聽朋友講述船員的感情故事,「黯淡的月」則是聽一位唱片公司職員訴說愛上美麗歌星的苦楚後寫的。
葉俊麟是一個非常多產的作家,他自己估算一生共創作了約八千首台語歌,他什麼都能寫,不論情歌、社會現象、女性心聲、農工階級心聲、台灣風景、廟會、出遊他都能寫成暢銷的歌,連社會案件「台南運河奇案」,他都能描寫男女主角殉情前的對話寫成「運河悲喜曲」。
他也愛嘗試不同的寫法,曼波風潮席捲台灣時,他也寫出「寶島曼波」,「阿哥哥」流行時,他作了「老人阿哥哥」;「黃櫻桃」穿插ONE、TWO、THREE的英文,「田庄兄哥」則有「台南到了!台南到了!便當壽司!便當壽司!」的口白。
創作靈感不絕 全家人都愛唱
葉俊麟出生的基隆,為他的歌詞創作提供了源源不絕的靈感,「雨的港都」、「務業的燈塔」、「男兒哀歌」等都是描述基隆與海港的景色、故事。他愛旅行,台灣各地的風景也經常激發他創作的意念,除了知名的「寶島四季謠」、「淡水暮色」之外,他晚年在女兒的建議下寫了一系列的「寶島風情畫」共三十六首,詞曲皆備。葉賽鶯說,「澎湖之美」更是父親一九九八年去世前五個月在病榻上完成的,也是他唯一沒去過的景點,他以「死不願瞑目」為由要求翻閱澎湖的觀光資料,拚著命完成這首遺作。
葉吳秀鑾說,葉俊麟每次寫完一首歌,便會唱給她跟孩子們聽,並徵詢一下意見,如果稱讚很好聽,他便很高興,但如果挑出毛病,他也會生氣自己沒寫好,他的愛唱歌也深深地影響家人,聲音低沉的葉煥琪笑說唱歌唱到聲音都啞了,葉賽鶯是「台灣21世紀合唱團」團長,並參加「台北台聲合唱團」,連自稱不會唱歌的葉吳秀鑾也是「台灣21世紀合唱團」團員,還曾出國表演。
葉賽鶯小時候也受父親影響愛看《紅樓夢》等小說,並有一向文學界發展,但由於自己從事創作造成家庭經濟不穩,葉俊麟在女兒保送台大時以「生活沒保障」為由力勸想讀文學院的她放棄,於是葉賽鶯才讀了法律系。但這位前任高等法院法官仍是文采洋溢,她在二○○四年曾發表「咱攏是快樂的台灣人」希望台灣人珍惜自己的幸福,去年父親節,她也寫了三首小詩懷念父親,她詢問著父親「而今是否在另一個世界繼續寫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