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秋大公主 用生命拍部落情
張倩瑋
2006/02/23 第518期
年屆七十的蘇秋,擔心一生辛苦所拍攝的上千捲紀錄片無法永久保存,她希望政府能投入人才培育工作,讓紀錄片工作者得以傳承、堅持職志,捕捉動人的故事。

你小時候的願望實現了嗎?國小的作文課常常會有這麼一道題目︱「我的願望」,老師要小朋友把自己的願望寫下來,於是開始有人寫著,「我長大要當老師,因為老師可以管學生......;我長大要當醫生,因為醫生可以救人......」小朋友在懵懂的年紀,往往是對一件事或一個人有深刻的印象,而對自己的未來產生期待,這對於數度拿下金鐘獎的紀錄片製作人蘇秋來說也不例外,只是她的成功之路比一般人還來得坎坷。


為躲避二戰  逃難到部落


正如同年紀的女孩一般,年屆十歲,就讀小學四年級時,蘇秋長大的願望也是想要當一名老師,蘇秋解釋著,因為她的班導師長得很慈祥,又不會打學生,講起話來美美的,有媽媽的味道,就是這份對班導師深刻的印象,所以蘇秋以作為一個慈眉善目的老師為努力目標。


那個年代又適逢戰後台灣經濟起飛的最佳時機,保守的社會風氣瀰漫在人心,以一個女孩之姿,唸書已經很不容易了,更何況要闖出一番大事業,幸運的是,蘇家是台南的望族,家境不錯的蘇秋被父母疼惜著,供養她讀書到師專畢業,也就順理成章的進入小學任教,蘇秋看似達成了她小時候的夢想,但,並非如此,還有更大的挑戰在等待著她。


從小學老師躍身為紀錄片製作人,是差之千里的兩份工作,為了走出自己的人生,蘇秋曾經從死神的雙手中掙脫,她也走出對愛情的絕望、對婚姻的枷鎖和傳統的束縛,換來的是一身精采絕倫的際遇。


以原住民的故事起手,是蘇秋投入紀錄片的第一個題材,而選定原住民的故事為題材,要回溯到蘇秋小時候。「大概是我四到六歲的那個年紀,第二次世界大戰正如火如荼的開打,為了避難,我爸爸就帶著一家人,牽著牛車,揹著家當,暫遷到二仁溪上游有些布農族散居的榕樹部落......」蘇秋開始娓娓道來她和原住民的機緣,而這份機緣更種下日後她投入原住民文化保存工作的因。


布農千金姨  伸出友誼手


「我永遠記得當我生病時,千金姨送來黃橙城、既鮮又甜的芒果,讓我的病得以不藥而癒。」蘇秋回想起那個避難的年代,生活物資相當缺乏,平地漢人遷往山區時,毫無生產能力,僅能靠以物易物的方式,用衣物和原住民交換食物,求得原住民的資助,在蘇秋的印象中,一直有一個長相平凡的布農族婦女,對他們一家特別照顧,不時會拿很多食物來幫助他們。


隨著戰爭越發擴大,民生條件更因戰爭而越趨低落,傳染性疾病肆虐民間,傷寒、瘧疾、霍亂等傳染病在尋常百姓間擴散開來,當時年紀小的蘇秋,因身體的抵抗力不及對付感染性強大的病毒,而染上幾可致命的傷寒,加上戰爭期間醫藥嚴重不足,生存的機會似乎只能交由上天來決定,過一天是一天,「好在,千金姨知道我生病後,趕忙揹著一籃鮮紅的芒果前來,然後坐在我床前,拿起一顆芒果,用刀子劃破,甜美的果汁透過粗鄙黝黑的雙手滑落到我嘴裡,我的燒退了。我永遠記得那一幕,當我張開矇矓的雙眼,只見一邊是我母親,另一邊是千金姨,那種感覺好像是我有兩個媽媽在疼愛我。」


就因為蘇秋小時候曾經受過原住民的幫助這一件事,在她的心裡烙下印痕,讓蘇秋對原住民的愛,從小開始萌芽,這對她的成長和族群的認同是個很大的關鍵。


難忘原鄉愛  潛藏在心田


戰後,蘇家又回到了故鄉台南,蘇秋也回復了正常的生活,和一般人一樣地長大。吾家有女初長成,轉眼間,蘇秋十九歲了,正值花樣年華、情竇初開的年紀,她遇到了生命中的「Mr. Right」,談了一場刻骨銘心的戀愛,卻因為歷史的傷痛,導致省籍對立,迫使她們分離,蘇秋從此對愛情絕望,孝順的她只得聽從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來決定她的未來。


卻沒想到婚姻是蘇秋痛苦的開始。蘇秋憶起那段讓她痛不欲生的婚姻,滿是愁容地說,「我曾經有個非常神經質的婆婆,但那都過去了」,話雖從蘇秋嘴裡說出來,但去想像她曾受的傷害,是精神上的煎熬、是身體上的折磨,為了婚姻,為了感恩父母的養護,蘇秋換來的是大病一場,她總是掛在嘴邊,「那段日子如果沒有熬過來,或許我已經蒙主寵召了。」直到蘇秋父母過世,她為自己下了個決定︱離婚。


這一切或許是她一生的宿命,看似平凡的蘇秋怎麼也奈不住傳統觀念加諸在女性身上的包袱,於是她用盡一生的努力竭盡所能地擺脫命運的交纏。


在封閉的年代,女孩子家離婚是天大的醜事,但離婚後的蘇秋開始學習做自己的主人,她決定為自己活下去,那年她四十五歲,「我決定放開自己,在紅塵滾滾的大世界,追隨人生的洪流」。但要說蘇秋人生的轉機,就要從她和一對兒女暫居日本說起,在日本東京的一段時間,蘇秋反而更了解台灣原住民的歷史,那份對原住民的愛,一直潛藏在蘇秋的心田,直到前往日本後,開始在她的身體裡激盪、發酵。


籌製紀錄片  拍原鄉故事


當時蘇秋常常到東京大學的圖書館,雖然不諳日文,但是日文中摻雜漢字,所以能約略猜測高山族的紀錄文史內容,如果有不懂的就問孩子,後來她自己又常帶著壽司和水壺,在打工之餘,搭乘電車輾轉跑到神田書店街找資料,在異鄉漂泊的日子裡,奠定了蘇秋對文史資料研究能力的基礎,交雜著童年對千金姨的印象,讓她認同並喜歡台灣原住民。


倦鳥歸巢心切,蘇秋迫不及待的想要回到台灣,於是就先帶女兒回到台灣,恰巧,公共電視在徵稿,蘇秋試著把心裡所蘊含的人、事、物和她所接觸的文史資料寫成數個企劃案投稿,意外地雀屏中選,讓蘇秋扎扎實實地向紀錄片之路邁進。


該說是意外,還是上天註定,蘇秋回顧自己的一生,或許是冥冥之中的定數,從小她就壓抑不住對藝術的喜好,在學校會說故事給同學聽,有時下了課就偷偷跑去「撿戲尾」,或者坐在阿公店溪旁的大石頭上,居高臨下,看著木麻黃樹、潺潺的溪水,一邊哼著喜愛的曲調;任教職十多年的歲月,她相當疼惜窮苦的學生,就像她當了紀錄片製作人後,關心弱勢族群一般。


然而,蘇秋心裡有份使命感,這份使命感源自於她對原住民的熱愛。身為漢人,蘇秋明白漢人對原住民的歧視、不屑,那些喝酒、骯髒、童妓等少數人的負面形象蒙蔽了所有漢人的雙眼,蘇秋認為,這對同在台灣的同胞是種族歧視、是一種沙文主義,她畢生所做的,不在乎能賺多少錢,只在乎能為原住民做些什麼。


排灣族感恩  封她大公主


所以蘇秋上山下海,跋山涉水、露宿山頭,只為了紀錄珍貴的原住民文化,是感恩、是回饋。她形容自己像是山野中的野狼,月圓時在孤獨的山谷對著月影咆哮,她豐富的情感不能滿足於大城市的牢籠,唯有回歸到沒有框架的大自然才能自由自在,她對於台灣原住民的付出,讓台東太魯閣的排灣族部落為她殺豬、歃血為盟地命她為「卡拉伊漾絲魯布」,意指族裡的大公主。


只是沒有經過專業訓練的蘇秋,卻要投入全然不同的藝術領域,所以剛從日本回台的她,全憑著心情上的熱潮,義無反顧的向前衝,蘇秋是這麼說的,「用生命與之交揉在一起,成為共同體。」一路靠著自己的力量成立製作公司,甚至曾經傾家蕩產,人活到四十多歲還有這股傻勁的,非蘇秋莫屬了。


一個人能成功不是沒有道理的,蘇秋成功的道理在於她虛心求教、尊重專業。蘇秋說,以前的她是相當有叛逆的潛藏個性,去日本後,她學會負責、守時的態度,以寬宏、包容的心向人請教,然而她豐富的人生際遇,讓她在拍片時,更能夠敏銳地察覺人世間酸、甜、苦、辣的滋味,而去挖掘他人未發覺的一面,所以一九八五年蘇秋以她拍的第一部紀錄片【青山春曉】一片獲得第一座金鐘獎。


獎座數不清  不在乎立名


「立名」對蘇秋而言是毫無香煙的神主牌,大大小小的獎座,蘇秋已經不願去計算了,年屆七十的她,現在只擔心著一生辛苦所拍攝的上千捲紀錄影片無法永久保存,她不在乎自己付出了多少,只是介意政府沒有投入人才培育的工作,讓許多紀錄片工作者坐吃山空直到最後放棄一生的職志,蘇秋看著日本從事文化再生運動好生羨慕,她用強硬的口語督促政府,「不要把文人殺死了,文化保存不是不勞而獲的成績,唯有去輔助文人,才能得到更多的文化資產。」蘇秋呼籲社會經濟強勢者都應一起協助政府重視文化的保存工作,有錢出錢,有力出力,台灣的文化才不會凋零。

蘇秋小檔案

學歷:台南師範學院畢業
作品:公共電視節目「青山春曉」、「高山之旅」、「海濤聲」、「山地快樂兒童」、「神州大地」。
廣電基金電視節目「原野呼聲」。
保育宣導影片「西濱之美」。
台灣原住民博物館「原住民文化紀錄片」。
台東縣文化局「台灣民族文化影片」、「台灣
本土文化影片」等。

經歷:電視節目製作人
一九九○年獲李登輝總統頒發「八德獎」。
文建會「台灣原住民紀錄片」金帶獎得主。
一九九三年「神州大地」獲美國紐約優秀影片參展兼金鐘獎導演。
一九九八年第二屆促進原住民社會發展有功人士。 (張倩瑋)

◎得意門生杜正勝

走進蘇秋保存紀錄片的剪接室,原本是要等著攝影記者拍照,後來她興匆匆地秀著不久前教育部長杜正勝才給她的初中照片,原來杜正勝是她小學任教的學生。

照片裡的杜正勝還帶著清澀的模樣,和平時一臉威嚴的部長大相逕庭,蘇秋憶起五十年前,她從台南師專畢業後,到台南永安國小教書,頭一年當導師就教到當時讀小四的杜正勝,當年的杜正勝,羞澀的表情、白白淨淨的,話不多,不愛與人計較,當了部長後,反而要為大是大非與人計較。杜正勝畢生的第一張照片也是蘇秋替他拍的,只可惜,那張照片已經遺失了,但蘇秋印象深刻的是杜正勝可愛的笑臉,一副陽光的模樣。

至於,杜正勝小時候後對蘇秋的印象為何,部長送上一臉靦腆的笑容,直說,「那都是五十多年前的事了,那張照片也是我能找到最古早的照片了。」對老師的記憶則是,清秀漂亮,心地善良,闊別五十年後再相會,杜正勝對蘇秋全心投入原住民文化史料記錄保存的作為,大表敬佩。(張倩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