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代台灣男女 毛斷相褒
梁秋虹
2003/05/22 第374期
踮起腳尖,在現實的臨界點向外張望,公視紀錄觀點【跳舞時代】即將躍出小螢幕,目前正緊鑼密鼓進行電影版的後製工作,台灣阿公阿嬤的青春舞曲,期待和更多我們時代的觀眾相見。【跳舞時代】播映後,媒體焦點全部集中在靈魂人物唱片收藏家李坤城,然而,如果沒有隱身在攝影機後面的專業團隊,沒有剪輯師陳博文對劇本再結構的努力,沒有郭珍弟對十六厘米的堅持,沒有簡偉斯的魄力與強悍,就沒有發光發熱的【跳舞時代】。

◆跳舞 活潑無人有!

毛斷台北現代女,十字路頭來相遇,行路親像在跳舞!跳舞!跳舞!活潑無人有,萬種流行攏會副咖啡館五燈,窗前女給(女服務生)在歡迎,吃酒服務談愛情!愛情!愛情!(「新台北行進曲」)

一九三四年的「台北行進曲」唱的是殖民時代文明開化的主旋律,某種程度來說,此曲更能傳達跳舞時代的真義,行路親像在跳舞,社交愛公開,人們戀愛的腳步雀躍得就要離開地面。就像前輩音樂家郭芝苑所說的,流行歌曲是節奏的流行。不只是音樂和舞蹈的節奏轉換,同時也是台灣經歷殖民現代性洗禮,人們逐漸揮別中國儒道禮教傳統,新的舞步象徵著全新的社交舉止,男女授受不親的身體秩序開始鬆動,社會釋放出對男女公開交往的寬容度。流行歌「毛斷相褒」傳唱的就是「毛斷」(modern)的黑貓姐與黑狗兄,台北摩登風情在大量複製的唱片中獲得繁衍,傳遍大街小巷,流行歌的節奏現在成了城市的心跳。

對導演來說,核心課題就是如何去反映這個時代精神?紅極一時的台灣人女歌手「純純」的感情世界是一條重要的主線。郭珍弟眼中,純純是時代新女性的職業婦女代表,她因為經濟獨立,不倚賴傳統婦女作為依歸的婚姻,拋棄媒妁之言,對關係的選擇也是以情感為中心。同時我們也看到,純純將巴西咖啡館經營成文人消費的聚集地,純純穿梭其間,彷彿可見西方沙龍文化女主人的身影,只可惜,雖說歌詞傳唱「戀愛無分階級性」,勇於挑戰階級意識的純純和台北帝大學生的戀情,仍然因為社會階級門戶之見的老戲碼收場。

◆變奏講認同也矛盾

「留著長髮的馬克思青年,一心嚮往紅色的戀愛」。(一九二九年,「東京進行曲」,西條八十作詞。

陳君玉對純純說不出口的苦戀,如果當成文藝八卦解讀,太過小覷陳君玉其人的時代意義。在愛愛阿嬤的口中,留著長髮的陳君玉,總是唐衫台灣褲一雙白布鞋,相較於西裝白皮鞋的西洋風格,在當時浸淫日本教育的台灣女性看來,陳君玉的外形落伍不討喜,所以這個傲骨的知識青年始終讓純純看不上眼,任其使喚。有趣的是,郭珍弟也注意到,儘管第三人稱的旁白努力建立陳君玉的知識份子形象,通過愛愛阿嬤口述的主觀解讀,觀眾對陳君玉印象就只能停留在情場的失敗者。

事實上,長髮的陳君玉同時也在追求紅色的戀愛,工人階級出身,再加上青年時期的中國經驗,在今日看來,陳君玉接近「半山」或者所謂「祖國派」,背後是若有似無的中國民族主義對台灣知識份子的召喚,受到五四運動後推行國語歌曲的影響,他創作的「戀愛風」中間有一段曲幾乎是上海流行歌「舞伴之歌」的採集與模仿,不是全然的複製,而是從中國經驗發展變奏的認同;這和鄧雨賢受日本「國民音樂派」影響,從南管、北管、歌仔戲調等民族音樂吸收養分,創作出「雨夜花」、「望春風」的例子兩相對照,不論心目中的祖國是何方,都可以看到殖民地知識份子在認同上的兩難。

陳君玉曾創作一首「黎明的青春」,太陽初昇的歌詞意境,或許是他心中對時代的感受,那是一個政治的風暴稍止,戰爭風颱以前的寧靜年代,所以陳君玉以行動實踐黎明的希望,他籌組「台灣歌人協會」,創作新文學〈工場進行曲〉,在第一次鄉土文學運動爭議以後,在日本政府全面禁止漢文之前,不可諱言,他把握到文藝大眾化的潮流,他和高天福合作的「花鼓三部曲」甚至看見族群的多元性,原住民的「觀月花鼓」、客家「摘茶花鼓」、福佬「蓬萊花鼓」,他的筆讓台灣土地的聲音傳唱。

和簡偉斯、郭珍弟討論陳君玉的歷史意識,這個過程其實是相當有趣的,她們彷彿忘記導演的苦水,忘記那些難以為外人道的殘酷現實,臉上流露出興味盎然的光彩。然而,簡偉斯也承認,跳舞時代裡的陳君玉,他的左派鋒芒終究為大眾文化所掩蓋,這是影片主軸的限制,也是遺憾,較少呈現歷史人物認同矛盾和衝突的一面。

◆很好看因單純而美好

在紅樓的試映會上,發生一則意外的插曲,充分展現老人家記憶的韌性,相隔六、七十年,宜蘭林屋商店老闆林平泉竟然認出片中「古倫美亞」唱片公司員工,就是童年參觀古倫美亞時,和自己玩耍的工讀生!

「那是一個單純的年代,物質的多元,價值也多元,因為單純,所以美好的事物記憶也特別深刻,不像現在快速變遷也快速遺忘,人們的記憶變成是替代性的。」郭珍弟如是形容。

「從這部片裡,沒有看到我的過去、我的現在、我的未來,卻看到了我的源頭。」說這話的是簡偉斯的一位朋友,聽說他在民進黨執政後難掩失望夜夜泡小酒館,然而這個平日不太正經的傢伙,試映後卻說了這句認真的感言。

對於年輕觀眾,面對一段不在場的陌生歷史,如何找到影片和觀眾之間的關係,也就是回頭去問自己和歷史的關係。對於我們不知道的和遺忘的,影像和聲音自然有它們的力量,施展記憶的補缺術,引導人們去思考一些事情,而不僅僅是消費一部「很好看」的紀錄片而已。

這或許就是導演所要的,歷史從來不可能構築完整的面向,期待的是在那些情感的片段之中,人們有一種恍然大悟的感覺,對於我們生活氣味的基礎,過去或者因為詮釋權被政治因素把持,導致一種文化記憶的斷裂。從阮文池吟唱前輩郭芝苑的台灣民謠,愛愛阿嬤老去的嗓音依舊歡喜,從大戰期間愛國歌曲「榮譽的軍伕」響起,卻是我們耳熟能詳的「雨夜花」旋律,你想起什麼是我們所遺忘的嗎?

◎為版權 犧牲影像聲音

■台灣紀錄片圈的生態,作者往往必須自行解決所有的音畫版權問題,詞曲創作人後代的同意授權、收藏家的錄音版權、公共資料影片的著作權費和維護費,乃至於紀錄對象可能要求的報導費。這不只是預算問題,也是歷史再現的選擇,對銀幕前的我們來說,正在觀看一場無聲的戲劇,關於缺席及其所遺漏的。

【跳舞時代】紀錄一九三○年代台灣流行歌的風華,「望春風」的旋律卻成片中絕響,因為收藏家間的過節,無法取得作詞者李臨秋後代的同意,忍痛放棄「望春風」在內五首歌謠。

然而有一些畫面不可能缺席,譬如一九七○年四月廿四日「刺蔣事件」歷史性的一槍。現任公視新聞部紀錄片組製作人的蔡崇隆,在民視異言堂專題記者期間,遍尋國外媒體,終於向美國三大電視網之一購得關鍵畫面,黃文雄瞄向行政院副院長蔣經國,那一槍射穿飯店旋轉門的玻璃。另一個關鍵畫面來自瑞典國家電視台(SVT),那是鄭自財從棄保潛逃,闖關入境到正式向瑞典提出政治庇護的新聞。蔡崇隆說,購買「國際版權」有兩年的播映次數限制,難再有公播機會。

「公版權應該是文化資產的累積,而不是限制門檻,如果永遠只是陽春製作,怎麼走向國際」?簡偉斯質問的不只是制度的合理性,不只是預算拿捏的生存遊戲,更是歷史紀錄片有沒有可能作為一個文化產業永續經營的深刻問題。

電資館資料組表示,依循台影時代的收費標準,一九四五年以前尚未定價,故依個案申請報價,辦法還在修。【跳舞時代】近三分鐘的日治時代資料片,「公益價格」一秒三百元,一九三○年代以前一秒四百元,成本相當可觀,另需依電視或電影公播、發行、參展、海外發行等層層計價;日前,導演諮詢律師對「台灣電影文化事業股份有限公司錄影帶片段外借收費標準」條文「如重複使用價格可另議,惟最高以本收費標準之二倍為限」作出解釋,方才稍解版權費的重擔,即使如此,礙於負債現實,【跳舞時代】只得暫時放棄電影播映。

以往紀錄片總是離不開倫理問題,現在這層情感或信任卻漸漸為契約關係所取代。對此,郭珍弟認為「這是一個制度不成熟的行業,人與人的衝突就更明顯,並沒有一個最高法則或答案,重要的是如何調整」。然而,郭珍弟已經考慮要離開這個投身十年的行業,理想與現實的交戰,疲倦與熱情的輪迴,總是許多難言之隱。
(梁秋虹)

日治時代 跳舞成風

一九三○年代,台灣的跳舞時代究竟如何繁華興盛,影片中相當輕描淡寫,只見愛愛阿嬤說,政府允許的正式跳舞場地在延平北路上第一劇場的三樓,另外就是羽衣。前者可能是指「第一舞廳」,後者就是日人經營的「羽衣會館」,竹中信子在《殖民地台灣的日本女性生活史》是這樣形容的,昭和七年(一九三二),台灣的舞蹈熱一舉爆發,這年十一月從關西選拔了十二名舞者,作為羽衣會館開館舞者。結果開幕式當天湧進五百名客人,不僅舞者應接不暇,連樂團也不完備,可見盛況空前。 羽衣之前,台灣人經營的「同聲俱樂部」也曾是代表性的舞場,所以「台北竹枝詞」一首寫道「今日同聲昨羽衣,舞腰輕抱合鮮肥;迷離舞色燈光下,共效翩翩比翼飛。」便是作者李騰嶽在一九三二、三三年間用文字留下的舞場興衰紀錄。 日本人以模仿西歐為能事,對西洋舞蹈的介紹,除了報刊宣傳,偶爾也於招待外賓或貴族家庭中舉行小型舞會,也舉辦遊藝會,讓學生表演。這種對於西洋舞蹈風氣的追求,一個迴旋滑步,飄然轉進殖民地台灣的娛樂生活,日本聞名的舞蹈家石井漠及其門生,或高田世子等,都曾先後來台表演。當時台北的社交舞,常見者有交際舞、狐步舞、探戈舞、踢踏舞等,從事此藝者,必須衣履入時,汽車代步,貧者無能問津。 就像李坤城收集曲盤名單的心得,唱片擁有者通常是大學生或中產以上家庭,進出舞場,基本上也是資產階級才有能力消費的娛樂。 然而,娛樂工業的蓬勃興盛,並不表示殖民者完全放任自由發展,早在羽衣開館前,昭和七年二月七日,台北州令就已發布「社交舞取締規則」,針對舞場經營者、從業人員、進場顧客分別規範,當人們還在舞池旋轉的時候,殖民者早已悄悄摘走神女的羽衣。 (梁秋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