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方現代主義文學大師卡夫卡有一篇作品，叫〈變身〉（一九一五年，或譯〈蛻變〉），描述一個人，在一夜之間，突然變成一條蟲。卡夫卡患有肺結核，對他是生命的威脅，對家人是憂慮和煩擾的根源。蟲死了，家人也獲得解脫，一起出門野餐去了。
五十多年後，台灣文學作家李喬寫了一篇〈人球〉（一九七○年）。人在生活的重壓下，不斷退行，變成像胎兒的球狀，縮成人球，以便回到母親安全的子宮裡面。
卡夫卡寫的是個人的苦悶，李喬寫的是家庭和社會的重壓。其實這也是社會的重壓，時代的重壓。他寫這篇文章時，台灣正處在白色恐怖時期，人的自由甚至安全都已被剝奪。
卡夫卡寫的是悲劇，李喬的〈人球〉卻是有一點自嘲的喜劇。人球在夜深人靜的田野間，居然唱起歌來了，還自覺唱得很好。重壓對喜悅。這是從重壓解放出來的喜悅，有一些扭曲的喜悅。
以上是變身的故事。
人渴望變身 追求權勢利
生物會變身。蛻變是一種成長，擬態是一種偽裝。昆蟲最善於偽裝，蝴蝶可以偽裝成樹葉。在北方，有一種兔子，冬天皮毛會變成白色，夏天變成灰褐色，完全配合大地的變幻。
生物所以要偽裝，一方面是保護自己，不被獵食，另一方面是為了獵食的方便。變色龍是一個最好的例子。
人也需要變身，人有變身願望。最具代表性的就是服裝和打扮。〈國王的新衣〉是一個變身失敗的例子。
人需要打扮。打扮一個人需要多少錢？對男人，有西裝、領帶、皮鞋、手錶。對女人，還有珠寶、鑽戒。這一些，都可以改變人的身分。
另外，人還有一個絕招，就是說謊，是一般生物做不到的。生物的層次，主要是偽裝，人卻有語言，非常複雜的語言。人的很多力量來自語言。
人會打扮，但是不管怎麼打扮，還是那個人。說謊就不同了。「毋忘在莒」，誰會想到那是「偽我」？現在，蔣介石的一些文件解密，他說：「如果共產黨真的打過來，台灣最多只能撐七（三？）天。」這才是「真我」。
從「偽我」到「真我」，需要經過幾十年才被發現。這就是謊言的魔力。
動物也會說謊，不過層次不同。小時候，和童伴去港沙埔（河邊沙灘）找雲雀的巢。我們看到雲雀飛上去，停在空中，不停地拍著翅膀，不停地叫著，「比巴、比巴，這裡、這裡」。開始，我們到雲雀正下面的菅芒叢找，從來就沒有找到牠的巢。後來才知道，雲雀的正下方，一定沒有鳥巢。
生物的變身，只求安全。人的變身，追求的就更多，權、勢、利。
丘蟻下咒語 天生說謊家
去年，我發表了一篇童話，叫〈丘蟻一族〉（二○○七年四月《文學台灣》六十二期），有四萬字之多。
丘蟻是一種白蟻。白蟻可以分成三種，一種是家蟻，專門蛀蝕家屋和家具；第二種是樹蟻，專吃樹木，吃到只剩下一根樹柱；第三種叫丘蟻，我們在荒地上可以看到一丘一丘的蟻塚。塚是墳墓，蟻塚卻是白蟻的窩，不是墓。它叫蟻丘，蟻丘的主人就是丘蟻。
丘蟻是卑微的生物。根據生物學的族譜，白蟻屬蟑螂一族，不屬螞蟻。因此，丘蟻想變，想變身，想變成更高貴的生物。牠們認為，至少螞蟻比丘蟻高貴。
丘蟻有過一種經驗，說謊，就像咒語，會導致環境的改變，以及身體的改變。而且屢試不爽。於是，丘蟻就變成了說謊的專家。
這篇故事從紅色蝗蟲入侵寫起，先寫丘蟻一族的災難，再寫丘蟻如何想脫離災難的苦境。牠們開始說謊，不斷的說謊，說小的謊，也說大的謊。
牠們相信，謊言說多了，就會變成真話。因為說的相信，聽的也相信。
說謊是有傳統的。牠們說謊的習性，是從幾千年的老祖宗傳下來的。牠們自稱這是傳統，這是文化。傳統文化匯聚成力量。
說謊的重點是不怕歹勢，不要臉紅。不但要說得自在，還要說得理直氣壯，甚至傷害到別的生物，也在所不惜。
說小謊，變化小，說大謊，變化大。變化雖有大小，變化的願望卻是一致的。
太陽是從西邊出來。這是很大的謊言。不過，丘蟻有丘蟻的邏輯。太陽出來的地方，叫西邊。雖然這樣，謊言還是成立，變化還是會發生。
牠們變成美麗的蝴蝶，也變成可愛的小鳥。牠們變成秋棠葉，再變成老母雞，老母雞變成麻油雞，自然也會有薑母鴨來搭配。
變身為權貴 食蟻獸反噬
丘蟻一族最大的謊言，就是「丘蟻是不說謊的」。這話一說出，就會天翻地覆。
丘蟻雖然卑微，卻也有階級之分。牠們有一群權貴，叫元老，也就是委員。每個委員都有好名字。孝悌忠信禮義廉恥，所以有丘忠，也有丘孝。有丘禮，也有丘義。丘廉和丘恥是連體嬰，所以也叫丘廉恥。
牠們變牛、也變馬。
「駿馬能千里，力田不如牛。」
這是我一位銀行的長輩，一位書法家，寫給另外一位長輩的墨寶。
這匹馬雖然是英姿煥發，卻是連體嬰。所以牠叫馬廉恥。牠有兩個頭，兩張嘴，一條黑色摻白的尾巴。一個罵對方不廉，另一個罵對方無恥。牠們整天爭吵不休。馬和驢子一樣，牠們攻擊對方的方法，就是踢。
牠們有兩條腿，以對角線的方式，各隸屬於不同的頭。一頭叫跑，另一頭就喊停。整匹馬只好躺在地上，像死干樂（陀螺）打轉。
在馬之後，龍也出現了。
馬自以為是天之驕子，碰到了龍，就完全哼不出聲音。
龍有五爪金龍，有四爪蛟龍，有土龍，有恐龍，也有變色龍。變色龍，是龍族的樣板，本身就有變身的屬性。
最後，丘蟻一族完全沒有預料到的，牠們的龍變成一隻食蟻獸。一般的食蟻獸有一種好德性。牠們吃丘蟻，不是一次把一座蟻丘的丘蟻吃光。牠們先找一個蟻丘，吃一點，吃幾百隻，而後再去找另外一個蟻丘，再吃幾百隻。牠們有存種的概念。
不過，由馬廉恥變過來的食蟻獸，卻不停地吃，吃完為止。牠們像金魚，永遠不知道吃飽。牠們不停地吃，吃完了就睡，睡飽了就再去找別的蟻丘。
怎麼辦？
繼續變變變 謊愈變愈大
變、變、變。丘蟻繼續說謊，繼續變。
要變成什麼呢？
這，就要看牠們又能說出什麼樣的謊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