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灣本土文化開始斷層,讓陳明章和一群志同道合的朋友感到憂心,害怕那一天所有的台灣人都開始忘記自己的來源,自己的故事,滿懷熱情與理想,他們決定發起台語歌革命,一股音樂黑暗勢力開始在台灣的土地上擴張。
隨著地底溫泉的熱氣,冉冉升起;北投的溫泉、日式建築風格的浴池、旅社的那卡西、阿公的收音機、西洋老歌的黑膠曲盤、日本演歌的櫻花吹雪、兒時的童謠、楊麗花的歌仔戲......,交織在同一時空,瀰漫在北投的空氣裡。一九五六年,陳明章便在這個充滿異國情調的土地出生。
看戲聽老歌 就是愛音樂
小時候,阿公是布袋戲迷,喜歡到處看戲,常常騎著「鐵馬」載陳明章到處跑,有時不嫌遠地從北投騎到新莊、汐止甚至五堵。回想四歲到六歲跟著阿公到處看戲的情境,陳明章表示,小小年紀的自己,總是被台上的戲偶動作、身段唱腔深深吸引。
「小時候,北投附近的市場,一年三百六十五天當中,大概有三百六十天在演戲。從小天天看北管、南管、歌仔戲、布袋戲、新劇,所以我對本土文化的認識是從生活裡來的,根本不用學,最高紀錄曾經一天看四場戲。特別是我的母親常哼唱一些台灣老歌給我們聽,這些老歌中的腔調虛字都是要口授才能瞭解,看譜根本不準。」
學生時代,哥哥一路考上高中,媽媽和姊姊就合買一把二千七百元的吉他送給哥哥做為獎勵。「以一九七○年代的價碼來看,是把相當高級的吉他。」陳明章透著羨慕的口吻回述,哥哥因為準備大學聯考,吉他彈了一年就擱著,倒是讓才國二的陳明章有了摸索的機會,然而年少時的陳明章真正的夢想並不在音樂,而是棒球。
高中時在棒球校隊擔任一壘手,最大的夢想是如何打進甲組球隊,每天晚上都夢見在美國打大聯盟,一放學就沉迷於練習棒球不寫作業的結果是;人家高中唸三年,他卻混了四年。
向來只把音樂當興趣的他,高三那年,發現自己對聲音特別敏感,「我的閱讀速度非常慢,但音樂聽過之後,就可以馬上把譜抄下來。」就這樣,他開始玩西洋音樂,加入吉他社,每天與同學切磋「琴」藝。
陳達二二八 發現真台灣
一九七○年代台灣刮起一股校園民歌的風潮,陳明章的音樂創作才華也隨之沸騰。「那時候聽到楊祖珺、李雙澤的〈美麗島〉,這些很土地的音樂影響,便開始創作。」報名第二屆金韻獎創作組,第一次在公開場合演唱自己的作品,陳明章彈吉他的手,緊張得抖個不停。
結束軍旅生活後,音樂的路似乎沒有陳明章所想的好走,為了生活,開始當學徒,學習成衣批發,也賣過手錶、鋼琴、保險......,能賣的他都賣了,只是心中總覺得缺少什麼。
其實陳明章從二十到二十六歲那幾年,正是校園民歌風靡全台的時期,陳明章在這股風潮下寫了三十多首的華語歌,趙詠華唱的〈嘿!聽我唱首歌〉、許景淳唱的〈流星〉都出自他的筆下。
但音樂創作並不能讓他衣食無缺,仍然為了生活四處奔波,二十六歲那年,父親中風,陳明章回北投幫忙照顧,也幫母親看管銀樓生意,兩年後,弟弟自軍中退伍,陳明章決定走音樂創作的路,一向支持他的母親和姊姊,各買了一架鋼琴送他,母親不惜斥資送他一台YAMAHA四軌錄音座,還將住家四樓裝潢成四間隔音室,改成音樂教室,陳明章於是成立「青青音樂教室」,白天下樓照顧母親的銀樓生意,晚上在音樂教室傳授吉他。
「成立音樂教室後,我才開始思考:什麼叫作台灣音樂?我的台灣音樂是什麼?」讓他有這種省思的影響因素,一個是陳達,一個是二二八事件。
有一回,朋友送他林懷民雲門舞集的錄音帶,第一次聽到陳達的歌聲,「陳達的歌聲直指人心,我終於發現自己所缺少的,就是對土地的情感,對本土文化的反省,回首自己過去的華語作品,霎時驚心不已。」陳達的歌聲,讓他決定開展另一種屬於台灣的音樂創作。
成立音樂教室同時,他也兼營蘭花生意,因為要到蘭花產地批貨,所以有機會在北台灣的石碇、烏來、坪林一帶到處跑,在那個戒嚴的時代,家中長輩絕口不談政治,直到有一次去石碇,跟種蘭花的阿伯聊天,酒意酣濃時,阿伯突然講到「二二八事件」,說著眼淚就掉了下來,邊哭邊講:「人活活的用鐵絲穿起來,一串一串丟到海裡!」
在石碇,聽到阿伯說起當年台灣發生的二二八事件,起初,他並不相信,因為學校的教科書裡從來沒有提過這段歷史,而且在校時他的三民主義成績特別好,難道教科書都是騙人的?他回家問母親,母親只告訴他一句「囝仔人,有耳無嘴」,家人刻意迴避,但老阿伯沒有理由欺騙他,陳明章選擇相信,在這塊土地上一定有很多被隱而不談、撼動人心的故事。
歷經民俗音樂與歷史事件的衝擊後,陳明章慢慢意識到什麼是自己土地上的文化,於是和陳明瑜合作寫下第一首台語創作歌曲〈唐山過台灣〉;寫下祖先渡海來台的心情,用歌謠寫台灣的庶民文化,也開始他的音樂覺醒;他完全屏棄過去所學的西洋音樂,利用「兩音合聲」和「五聲音階」的觀念創作台語歌。
「華語歌怎麼就是表達不出我心中的感情,因為台語是我們的母語嘛!而且台語本身的文化性很強,像我寫〈下午的一齣戲〉、〈唐山過台灣〉、〈戲螞蟻〉、〈北管驚奇〉,台語可以把這種生命感放到好強,這是我寫華語歌寫不出來的,我知道自己不能再寫華語歌了,我沒有住在中國,寫不出這些歌來。」
發起革命風 用歌諷政經
幸運的是,當他有這樣的覺醒時,台灣正好在一九八七年夏天宣布解嚴。
剛解嚴的台灣,人民終於得到該有的自由,當時陳明章在四海唱片公司當製作助理,王明輝擔任製作人,加上陳主惠、林偉哲,一群人聚在一起,就是想闖出些名堂出來,陳明章強調:「以前政府禁止人民說方言,在學校不小心說溜嘴還得罰站、掛牌子,牌子上頭寫著『不准說方言』,在這種教育體制下,每個熟讀中國五千年歷史的學子中,那一個真切知道屬於台灣的歷史?台灣的點點滴滴呢?」
台灣本土文化開始斷層,讓這群人感到憂心,害怕那一天所有的台灣人都開始忘記自己的來源,自己的故事,滿懷熱情與理想,決定發起台語歌革命,一股音樂黑暗勢力開始擴張。
這群人組了「黑名單工作室」,一反過去台語歌謠過於悲情的傳統腔調,改以RAP、民謠、搖滾的歌曲形式來詮釋,一九八九年發行【抓狂歌】專輯,每首歌都反應當年政經社會的現象,〈計程車〉、〈阿爸的話〉寫明當時人民生活的景況,而王華作詞、王明輝譜曲的〈民主阿草〉,更以諷喻萬年國會、批判政府的犀利詞句,大膽地諷刺台灣政治問題,還因此成為台灣最後一首禁歌:
透早出門天清清,
歸陣散步來到西門町,
看到歸路的警察與憲兵,
全身武裝又擱向頭前,
害阮感覺一時心頭冷,
害阮感覺一時心頭冷,
咱來借問ㄟ警察先生,
是不是要反攻大陸準備戰爭......
一九八九年是台灣壓抑已久的社會力驟然釋放的一年,空氣中充滿著新鮮刺激的味道,音樂黑勢力「黑名單工作室」賦予台語歌一種新風貌,也充分表達了當時的時代背景。在這張專輯中,陳明章也為陳明瑜所寫的三首歌〈慶端陽〉、〈播種〉、〈新莊街〉譜曲。回想當時的衝勁,陳明章強調:「當初已經做好被抓去關的準備,我們想試試,國民黨是真的解嚴還是假的解嚴!」
伊是阮寶貝 小愛變大愛
其實,陳明章的貴人應該是侯孝賢。
成立音樂教室時,好友何穎怡將他自彈自唱的錄音帶拿給侯孝賢。經過半年,侯孝賢的助理突然打電話問他:「願不願意替【戀戀風塵】作配樂?」
侯孝賢拍電影,陳明章做配樂。一九八五年【戀戀風塵】在法國南特影展獲得最佳電影配樂,是台灣第一部在國際影展獲得配樂獎的電影。從此,侯孝賢拍電影就找陳明章作配樂,一九九三年【戲夢人生】的電影配樂,獲比利時法蘭德斯影展最佳配樂。
做電影配樂的同時,陳明章也創作不少歌曲,其中二○○四年「二二八手牽手大聯盟」所舉辦的全台二二八牽手活動的主題曲〈伊是咱的寶貝〉,其實早在一九九三年就完成,當時勵馨文教基金會理事長紀惠容,希望他為拯救雛妓活動寫歌,答應幫勵馨基金會寫歌後,有一次他到女兒房裡,才五歲的女兒很會踢被,就在幫女兒蓋被,看著女兒可愛的臉龐,靈感乍現,三十分鐘就完成這首歌:
一蕊花,生落地,
爸爸媽媽疼尚濟,
風那吹,愛蓋被,
毋通乎伊墮落黑暗地,
未開耶花需要你我的關心,
乎伊一片生長的土地,
手牽手,心連心,咱站作伙,
伊是咱的寶貝。
除了這首〈伊是咱的寶貝〉,他還寫下〈無情的所在有情的歌〉、〈半暝的公主〉兩首歌,以及〈流浪的高跟鞋〉配樂,讓勵馨基金會製作成專輯播放,一九九四年他將〈伊是咱的寶貝〉收錄在【阮不是一個無情的人】專輯中,相隔十年後,因為「二二八牽手護台灣」活動,這首歌成為台灣人民的共同記憶。
全台搏感情 流浪到淡水
陳明章說,喝酒是為了創作,酒喝下去之後靈感就會比較多。不過,一九九三年因酒精中毒及後引發的憂鬱症、恐慌症、焦慮症,讓他不得不面對自己的身心,「過去我的生活是每天下午才起床,到了晚上十一點眼睛還亮得像貓一樣,邊喝酒邊創作,一直熬到清晨。生病後在醫院裡把酒戒了,憂鬱症和焦慮症讓我無法思考,每天都到北投山區的廟宇聽佛經,生活方式也改成遊山玩水。」
病痛迫使他停止創作,直到兩年後,一九九五年才又寫下另一首台灣人搏感情時必唱的歌曲〈流浪到淡水〉,這首唱遍全台的〈流浪到淡水〉,創作之初原是首廣告歌曲,當時侯孝賢接下一支啤酒廣告,邀他寫歌,陳明章只寫下這首歌的前幾句:
有緣,無緣,大家來作伙,
燒酒飲一杯,呼乾啦!呼乾啦!
後來潘小俠介紹他認識金門王與李炳輝,他們的走唱人生,激發陳明章的創作靈感,半年後完成〈流浪到淡水〉,陳明章說,這首歌寫得很快,三十分鐘就完成詞曲,就像靈感貫通全身般流暢,他有意把金門王塑造成台灣的史帝夫汪達。這首歌獲第九屆金曲獎流行音樂作品類最佳作曲人獎。二○○三年十一月二十九日,台北縣政府將這首代表淡水特色的歌曲刻成歌碑,豎立在淡水漁人碼頭情人橋旁。
病痛悟人生 快樂代哀愁
陳明章每個時期的音樂創作都各具風格;早期,自許為文藝青年,風格也偏向「人文的感覺」,例如〈下午的一齣戲〉、〈唐山過台灣〉等曲;四十歲以後,歷經身心的病痛,文藝青年落入了凡間,曲風變得更加與人親近,〈流浪到淡水〉體現這樣的心境;現階段的他,深受病痛所苦,酒精中毒的後遺症,讓他無法坐也無法睡,肉體所承受的煎熬,曾讓他一度想結束生命,但宗教信仰讓他心靈獲得平靜,病痛也讓他學會謙卑,曲風也漸趨「自我」,藉由〈蘇澳來ㄟ尾班車〉等歌曲,闡述個人生活體驗和生命體悟。
陳明章強調:「過去我的作品都帶著淡淡的哀愁,現在很快樂。我逼自己改變,從很多原住民音樂,從很多台灣新文化的觀念裡面去改。因為環境已經變了,執政黨也換了,整個社會、國家要走出悲情,這是台灣主流文化可以自己走出來的時候。」
近年和朋友組了個「淡水走唱團」,帶著走唱團到處演唱,是陳明章感到最快樂的事,「創作是一種生命歷程,我強調音樂要有原創性,要讓人有『被電到』的感覺。這樣的創作方式,一年最多寫個三、四首歌。」
堅持走自己的音樂路,陳明章特別感謝全力支持他的母親和妻子,至於新的創作規劃,陳明章略加思索後表示,二○○五年他要發表全新的「海洋吉他」和「南管吉他」,也想寫台灣黑熊之歌。看來,病痛並未擊倒這位勇於開創台語曲風的音樂人,至於下一次他會創作出什麼新曲風的台語歌,我們拭目以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