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會狩獵 就不是男人
陳乃菁
2002/12/12 第351期
談起當過日本軍人的父親,黃長興掩不住驕傲神情,「他設的殺人陷阱,沒有人比得上!」黃長興說,大概是因為歷史的矛盾,已過世的父親很少提及當年負責訓練高砂義勇軍的狀況,更很少講過戰場上的情況,最多會說說,義勇軍在叢林戰中反制敵人陷阱的厲害事蹟。

在黃長興的回憶裡,戰後回到部落的父親很沉默,彷彿經歷了太多的悲傷,一有空,就一個人走入山林好幾天。「好像這樣,無論他以前發生過什麼事,無論他以前當過什麼樣的人,在打獵時,在山中,他就是可以只是個太魯閣族人。」

跟隨著父親的腳步,黃長興後來也成為軍人,在生命中擔任過許多不同的角色,執行過形形色色的職務,然而在他炯炯的目光中,閃耀的卻還是太魯閣族獵人的靈魂。「Ini kla maduk ka snaw o,oxay snaw ki d!」「不會狩獵的男人,就不是男人!」這是黃長興最常掛在嘴邊的話。

◆狩獵活動是榮耀也是尊嚴

世居於山麓地帶的太魯閣族,族群社會生活中各種活動與生活習俗,都脫離不了大自然與野生動物間的關係。太魯閣族也是台灣原住民中,最熱中於狩獵活動的族群之一,無論是在其傳統文化或生活習慣上,經常與傳統上的狩獵文化息息相關,傳統中的許多戒律和禁忌,也多從狩獵習俗中衍生。

「我小時候住在現在被劃為是國家公園的奇萊山、屏風山那一帶,部落裡的長輩,會傳授我狩獵知識,教我要守狩獵時的規矩。打獵像是我一生下來,就有的技能。」

七歲以後,黃長興必須到花蓮市區的小學接受「國民」教育,然而習慣山野生活的他,馬上就成為學校和老師眼中的「問題學生」。「我成了翹課專家,老是往山上跑,學校氣死了,還是拿我沒轍。」到後來唸軍校、當軍人,黃長興仍從未間斷過「往山裡跑」的習慣。

「登山狩獵,對於傳統的太魯閣族人來說,是一種生活方式,是一種榮耀與尊嚴、團結合作的象徵,具有相當崇高的社會意義」黃長興表示,狩獵時,由於必須在艱困的高山環境中活動,因此被太魯閣族視為是訓練戰技和表彰尚武精神的最佳手段,而隨著狩獵生活所衍生的規範和戒律,更是傳統社會習俗的根源。

傳統的太魯閣族文化中,男人從小就必須要接受前輩獵人的狩獵訓練和教育,在成年之前,就必須要熟悉狩獵的相關技術和各項禁忌規則,否則,就不能取得獵人的資格,不但不能取得獵人的資格,不能進出獵場,且可能終身都得遭到族人的輕視嘲笑。「不知道狩獵文化的人,就稱不上是太魯閣族人。」這樣的觀念也一直影響著黃長興的生命經驗,到後來意識到太魯閣族傳統文化的流失,狩獵文化與母語的傳承,就成了黃長興從軍職及教官職務退休後,全心投入的工作。

「太魯閣族人傳統的狩獵文化,維繫獵場規範和狩獵習俗的關鍵因素,是『獵區』的劃分與運用。」黃長興表示,傳統太魯閣族的狩獵文化,強調絕對的敬畏自然,現代永續發展的觀念,早發揮在傳統的狩獵文化中。

黃長興又指出,所謂的太魯閣族傳統獵區,劃分是整體性的,家族到家庭、族群與族群之間,都有相當嚴格的社會規範,族人不但得保護管制自己的獵區,自己也不能踏入其他人的獵區中。而自己家族的獵場,也不是隨便可以任意進出的,如家族傳統獵區中擁有三個獵場,那麼,每個獵場開放狩獵的時間,就是三年一次,族人每年只能進一個獵場,以讓其他獵場可以生生不息的繁殖,利於族人獵場上的永續利用。

◆永續發展太魯閣人早知道

「以前不像現在這樣,不是擁有槍和子彈,就有資格成為獵人。」在太魯閣族的傳統觀念中,男人的人格是被選為獵人的先決條件,凡是品德不良或違背社會善良習俗者,皆不能進入獵場,上了獵場也不准唱歌驚擾獵物生態,禁談消極畏懼或誇大的言論,而狩獵地區禁止任意砍伐樹木或叢草,特別忌諱任意燒山或開槍驚擾動物。

太魯閣族獵人禁獵的禁忌相當多,而能高山的牡丹石山嶺,因為是太魯閣族人的聖山之一,因此在其週邊能目視到牡丹石景象的山區,都被列為是禁獵區,傳說中如果違背禁獵規定,獵人將有進無出,因此據黃長興所知,至今並無太魯閣族的獵人敢破戒進入。獵人還會用占卜來判斷該不該上山打獵,例如被稱為「Sisil」的繡眼畫眉被視為是靈鳥,若鳥在獵人進出路上不斷左右呼嘯,是相當不吉利的兆頭,獵人必須立即終止打獵活動。

「就算是開放的那個獵場,也不是整年都可以打獵的。」黃長興說,每年的秋冬兩季,正是群山林木茂盛,山區內的動物正值秋高馬壯的活躍季節,而這時又正值傳統族人的農閒時分,獵人就會進入獵場,獵取所需的獵物。冬季下雪時,近山微寒的區域是熱門獵場,若到中央山脈屋脊線上的寒帶高山地區,因為必須付出高度的耐寒體力,只有幾個厲害的獵人才會為了獵捕長鬃山羊而去嘗試。

而所謂的登山狩獵,並非是為了殺戮獵物而為,而是以鍛鍊強健的體魄和承繼祖靈的膽識和勇氣,重遊祖靈所踏過的足跡,領受太陽、風雨和艱苦地形的挑戰經驗,品嚐與風雨共舞的豪氣。

春夏兩季則是禁獵季節。春天多是動物繁衍生殖的季節,所以不能獵,「夏天,就算你想獵,就算你是再勇敢的獵人也不敢獵,就算是獵到獵物,也不能吃。」黃長興指出,夏天台灣的山區,爬滿各種長蟲,數量種類多得連經驗老到的族人都可能辨識不清,各種病源也會在此時滋生。

「我們獵人進山區,通常就是拿著一把刀就開始攀岩走壁了。有一次夏天夜晚,我趁著月光攀壁而上,手往上想抓緊突出的岩石,沒想到一把抓到一窩軟綿綿的東西,一條雨傘節伸頭要攻擊,我心跳得好厲害,腦筋一片空白,想也不想就拿起刀一斬......,好多族人常因為這樣就摔落山谷。」就算是歷代與山林共居,自然界對於傳統原住民而言,依然充滿變數與危險。另一個夏天為禁獵季節的原因,是夏季悶熱,傳統獵人一進獵區,通常至少要待上三天的時間,等到獵人將獵物搬運至部落時,多數早已腐爛不堪,完全不能食用,只會浪費資源。

◆生態知識狩獵文化的中心

在太魯閣族人的傳統觀念中,擁有一般的狩獵技能與嚴守狩獵習俗外,還必須擁有「Bhring」|一種族稱「背荷靈」的獵場靈氣。在賽德克群的傳統社會裡,那是一種被獵人視為非常神秘的潛在本能,會附身於有通靈能力的專業獵人,能使獵人具備全能的獵場功力,使他在獵場上從未失手,是能掌握獵物靈魂的獵場高手,並成為其他獵人仿效的對象。事實上,那也是指稱具有完整生態知識和崇尚GAYA的獵人。

「現在要談國家公園的保育,傳統的太魯閣狩獵文化,應該要被完整納入,甚至於專業的太魯閣族獵人,都可以成為最好的生態解說者,或公園的管理者,只有他們,才最清楚那個地方的一草一木,最清楚誰破壞了自然界的禁忌,也才最清楚野生動物實際的生態。」黃長興說。

「現在,許多狩獵習俗已不再被族人重視,許多進出獵場的原住民獵人毫無任何禁忌,年輕的獵人不再向老獵人虛心學習。」黃長興感嘆道,商業化的經濟價值觀念,已將曾是族群規範力量的獵人文化打碎,不但進出山區的非原住民獵者越來越多,獵者的工具也越來越現代化,這對獵場生態帶來嚴重的威脅。「真正的獵人會在狩獵前後進行祭儀,帶一點小酒,帶一點食物,分享給祖靈與自然,並平靜一下自己的心靈。真正的獵人會敬畏自然動物和祖靈。」

◆獵場靈氣正逐步消失之中

黃長興說,過去國家公園制度和保育上的僵硬法規,加上經濟的快速發展,傳統的太魯閣族狩獵文化正快速消逝,然而,盜獵、販賣山產等商業殺戮行為,卻一天都沒有止息過,狩獵早就不再是自給自足的生活方式,「滋補」的野生動物菜單仍大剌剌地出現在餐館店中,包括遠在台北的高級飯店裡。「現在經濟不景氣,好多包括原住民、平地人的獵團又開始秘密組成,假裝是遊客進入太魯閣國家公園範圍內,只要運用進步的通訊器材,根本就難以被察覺。」

面對傳統的沒落,黃長興掩不住內心的失望與感嘆,即便如此,他對於GAYA依然深信不疑。「不尊敬自然、任意濫用資源的人,最後總是會遭到大自然嚴厲的懲罰,非常、非常的奇妙,不得不讓人相信。」

所有的一切,都是相互關連的。


07a.jpg 奇萊山區是黃長興的老家。(楊仁甫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