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物剋一物
老包
2010/01/13 第期
親愛的讀者,上星期我以爵士樂名曲What a Wonderful World為題,談到台灣真是個「奇妙的世界」,有豐富的人文故事值得我們探究與挖掘。我也拿爵士樂大師路易斯阿姆斯壯的傳奇故事,和謝長廷類比,鼓勵大家多多感受台灣經驗的奇妙之處,為新年開啟好采頭。

文章寄出去以後,接到的回應還真不少,可見大家都有「珍惜這塊土地」的盼望與微妙經驗,這真是台灣的福氣啊(一個香港的讀者來信,我在後面還會特別談一下)。我想,正是這種普遍的熱愛土地初衷,使得馬英九在我們面前,逐漸露出原形,更見渺小與面目可憎。元月九日的立委補選,老K席全沒,綠營揮出令人震撼的全壘打,誰說這不是「奇妙的世界」呢?一個海外台僑向報紙投書,他說從二○○四年到二○○八年,他們這些在海外但心繫台灣的人,多數罹患「選舉週六早上恐懼症」(台灣開票時間,是美國的早上),現在總算有了令人高興的消息。我想這樣的平實描述,真是道盡台派的辛酸。而補選的三席中,台東的變天更是令人嘖嘖稱奇,因為在往昔,那個地區算是老K的禁臠,冰封了幾十年,如今民主派終於能夠令其解凍,也算是送給馬英九一個歷史的印記。 


我覺得從這樣的角度,來解讀台東變天,是有特別意義的。上次縣市長選舉,綠營拿下宜蘭縣,但對馬英九來說,宜蘭本來就是綠營的「老家」(曾執政二十四年之久),老K輸掉似乎言之成理。但這次的台東縣,卻是老K大本營的拱手讓人,其歷史記錄已不容馬氏再找藉口塗銷了──我覺得在民主的記錄簿上,選民似乎也在傳達一個訊息:與其坐令馬氏將台灣打包送給中國,為了保險起見,我們還是分批將家當托付給台派人士吧。相對台北或西部地區而言,台東算是地理環境的「偏遠地方」,而接受民主洗禮的願望,到了二○一○年,卻已不再偏遠,因為反馬,更與台灣主體命運緊密結合。一個台東縣民在開完票後,向報紙投書表示,他幾十年來去投票,再怎麼投都是「落選票」,但這一次,總算盼到了「有效票」。馬英九終結了老K在台東的獨霸時代,這樣的「功在黨國」,業已寫進歷史。 


批馬漸成全民運動,類似的盛況倒是曾出現在一九九二年。當時是李登輝總統時代,台灣剛要進入民主蛻變期,但李氏權力不穩,被迫由軍事強人郝柏村出任閣揆,軍人干政的風險如烏雲籠罩台灣上空,不僅黨齡才數年的民進黨危在旦夕(很可能又要回到坐政治黑牢的苦日子),郝柏村私開軍事會議(本為總統職權),以及向李氏奪權的傳聞四起,台灣頗有從民主倒退回軍事戒嚴、外來統治的詭異氣候。那一年十二月的立委選舉,民氣沸騰,所有高舉「反郝」大旗的候選人(主要為民進黨,少數無黨籍),竟不論大小咖,通通當選!選後,李登輝就趁勢撤換了郝柏村,替民主派拆掉一顆定時炸彈。我想,現在的台灣選民,也正在經歷相同的震撼教育,他們必須一步步去拆除這一顆威脅民主的馬氏炸彈引信;人們用選票在累積改變的能量,在每一場選舉中,都會發出求變的訊息。 


郝柏村是軍頭,馬英九是哈佛博士、又是民選出身,看似不同的兩人,但在民主的照妖鏡底下,這兩個人的本質,卻是相同的。兩個人都有濃厚的大中國主義思想,也都霸道、獨裁,主政能力低、民主素養相當薄弱。而從歷史的弔詭處來看,昔日是李登輝把他無力克服的民主大患郝氏,誘引推上民主舞台去「自廢武功」,再順勢排除;這一次則具有某種反諷意味,似乎是陳水扁一步步把馬英九推上台,用來考驗民主的耐力與靱性。民進黨當然不必高興太早──這一點其實我也不太擔心,因為我發現是選民利用各種管道,在警告民進黨步步為營、不能高興太早的;原因是選民太在乎接下來每一戰的成敗了,當人們發現是在拿自己的家當做賭注時,那種小心翼翼、戒慎恐懼的心情,總是可想而知。 


民主,不必談什麼高深理論,就是很凡俗的一句話:一物剋一物,如此罷了。馬英九在二○○八年五二○就職那天,其實敗象已露。那天他在就職慶典上,自己選擇一種「觸楣頭」的基調,都已經超高票當選了,且有國會超過四分之三多數穩定靠山,竟是在演說中發飆,大肆抨擊前朝綠色執政──彷彿在發表出征「檄文」,一點也沒有休養生息、和諧治國的意念。從那個時刻起,他清算、鬥爭綠營,他也鬥爭自己黨內的非權貴派,就已注定今日的孤寡局面了。馬英九所帶動的鬥爭風氣,就這兩天我們都還看得到,連一個公共電視,也沒礙到誰,竟也鬥得不可開交,遑論其他。當然,一物剋一物,他那麼無能又好鬥,人們只好藉由一次又一次的選舉,讓他「分期付款」,慢慢討回來。 


而馬英九為了實現「一中市場」,所設計出來的ECFA自己越描越黑,再也講不下去,就說要去找一個民意代表,叫顏清標的來代言。這真是邪門歪道,行政部門要強推的政策,卻找來一個有監督、制衡責任的民代發言,本就不成體統,且對象又是因黑色背景坐過牢者(立委任內又入獄一次,前不久才出獄),執政走到這步田地,大概也算是窮途末路了。因此,顏清標要兼任馬英九的化?師,這樣的搭配,想起來也算是蠻「適格」的,總之,就是讓人覺得搞笑,縱使是藍營的死忠支持者,也很難擠得出一絲絲「敬意」了。民主就是一物剋一物啦,一個當權者剛愎自用時,他會把自己逼到牆角,這樣一來,民眾所承受的殺傷力,才能減少一些。 


昔日我在思考這種「一物剋一物」的民主原理時,常會從「一長一扁,天作之合」的邏輯切入,那時也看到當權的阿扁,很是剛愎之用,百勸無用。我常笑說「扁不拉長,必被打扁」,後來的發展,真的是「一語成讖」。而最近以來,我常憂慮的本土「一報專政」難題,害怕它為了力拱某個政治人物,又把綠營推入扁後期的政治死胡同;但這幾天看來,卻有點峰迴路轉的跡象。這主要是綠營原有一定的漸進式節奏,但本土報常攪亂一池春水,它中意的一個人,又要選新北市、又要選台北市、又要選總統,挑來挑去,好像民進黨很頭痛,但其實選民已在不知不覺中,累積著反感。在這些無聊的政治算計中,我看是有人為了「防謝」,就首倡謝去選台中(比較難選,也離首都較遠),但謝長廷似乎不計較這些,聽說就跑了一趟台中,去稍微「了解一下選情」。我想這是謝試圖「打開死結」的某種政治暗示──意思說你們儘管去挑三揀四吧,我帶頭撩落去,再看選民如何評價你們。一個人從最有把握的新北市,跳走望台北市、又望總統大位,這樣的顧盼自雄,若非有本土報當靠山,早就被輿論口水淹沒頂了。 


這種綠營獨有的驕氣,這兩天碰到對手了。我想可能是有其他媒體看不過去,就力拱林義雄「出來選總統」,而緊接著,聽說李登輝也很贊成這樣的安排,因為如此一來,「這些天王才會死心,去拼五都選舉」。坦白說,「不死心」一天到晚在想選總統的,其實也就是那個人而已,加上本土報和阿扁在背後敲鑼打鼓,事情就是這麼單純,實在不必牽扯其他無辜。但我發現林義雄這張牌打得很是時候,因為在此刻很有賣點(等於警告那個人,再耍下去,到最後會如同當年,兩頭落空),也可以制衡本土報與阿扁的嘴巴。我當然很不喜歡人家現在就高談闊論總統大選,渾忘眼前的危機,但我們沒有辦法阻止本土報的炒作時,有人替我們出手去加以制衡,這也值得鼓掌歡迎;一物剋一物,這就是民主。 


前面談到香港讀者來信,呼應「奇妙的世界」一文,信中說是由於受到謝長廷的影響,雖是一個連普通話也講得不靈光的香港人,如今卻跑去學台語,「很想學做台灣人」,也願意為守護台灣盡點心力。當然,他也認為謝的政治宿敵(例如改變他命運的馬英九及陳水扁),在心靈上並不如謝的平安與喜悅。我看到一個香港人,說願意「守護台灣」時,內心特別感動,因此就說了今天這個「一物剋一物」的故事。這主要在說明,我們經過二十多年的耕耘與努力,民主的元素已注入台灣土地,確實很值得守護。我也想到二十三年前在主編本土報的副刊時,因為採取「民主開放」的多元風格,馬來西亞、新加坡、香港的華文作家,都會相約來投稿,可見台灣的文化吸引力。一年前,「新台灣」宣布暫時停刊時,民視有個女記者跑來採訪我,想知道停刊背後的政治因素。我因為不喜歡自己成為新聞人物,就告訴她淡然處之,但倒是藉機告訴她民視設台的緣由,鼓勵她珍惜並善用目前所有。那天這個女孩子和我聊了許久,我也把台灣的民主元素概要的講給她聽,她說對啊,台灣真是一個寶貴的國家,她正在努力學台語呢(她是外省第二代)。我很願意告訴大家:這個年輕的女生,現在還是時常現身的台語主播,每次她在播報台語新聞時,我都會觀看,覺得很欣慰。這個故事,順便送給香港的讀者。 


台灣真是個奇妙的國度啊。住在繁華的市中心,開車半個小時,竟可以在寒天中泡到暖暖的溫泉。一下桃園國際機場,半天內可以經歷四個氣候帶,看見野生的熱帶、亞熱帶、溫帶與寒帶的多樣性植物,你說奇妙不奇妙。而在我們的生活週遭,也有俯拾可得精彩的人文故事。我就說個小故事,來當今天的結語好了:大約十六年前,有個常見面的老朋友跑來辦公室找我,他是一個事業成功的珠寶商,那天向我展示一疊在玉山拍攝的照片,是幾年前他和朋友登山時拍的。照片中他跨坐在于右任銅像頂部,正在鋸斷銅像人頭。然後他告訴我那個故事:由於不甘心這一座聖山被老K的銅像醬缸文化污染,就帶著小鋼鋸千辛萬苦登山去鋸頭了。他說鋸到一半時,不巧有一對夫婦也到了,一時不知如何是好,就假裝在那邊東摸摸西摸摸。但那對夫婦已看出端倪,卻也不拆穿,臨走時,反而回頭說:「加油!」就離開了,他當然鬆了一口氣。在那個保守而禁錮的年代,這一幕情景,其實就如同我們在抗暴電影中常見的,有人在中國文化霸權佔領地,從事一場「敵後」爆破情報任務,那麼驚心動魄與感人肺腑。于右任銅像被他鋸斷頭後,官方被迫移除銅像,現在就是回復單純的一個標高數字而已,不再那麼礙眼了。因此,每次電視在報導玉山地標時,我總會想到這個精彩的故事,以及這個精彩的人。他就在我們的週遭,有時和你錯身而過,你未及察覺而已。 


真是奇妙的國度吧,民主的元素,就存在生活的每一方寸。下次再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