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治犯獄中苦讀 催生國內翻譯社
李禎祥
2008/04/03 第628期
台灣最早和最大的翻譯社都是由政治犯經營的。他們因在牢中苦修勤讀,精熟外語,出獄後選擇翻譯這一行,見證並推動台灣社會、經濟和文化的發展,反而走在時代尖端,對台灣貢獻良多。

翻譯這門行業,是台灣現代化與國際化的過程中,最偉大也最卑微的幕後英雄。偉大是它像空氣一樣不可或缺,卑微是從事翻譯工作的人總是沒沒無名。他們是「知識經濟」第一線生產者、新觀念新思維的開路尖兵,見證並推動台灣社會、經濟和文化的發展,不必懷疑,這正是政治犯對台灣的許多貢獻之一。


牢中苦修勤讀  習得翻譯本領


這要從翻譯事業的大本營:翻譯社說起。台灣最早和最大的翻譯社都是由政治犯經營的;台灣有多家老牌老字號的翻譯社,也是由政治犯主持的。他們身經百戰,業務五花八門,小從合約文件,大到書刊論文,翻來譯去都能搞定。政治犯活躍於翻譯社並非偶然:一則翻譯門檻很高,沒有優秀的學歷不行,政治犯多的是高級知識分子;二則翻譯是標準的智慧密集產業。政治犯出獄後,沒資本、沒技術、沒勞工,但因在牢中苦修勤讀,精熟外語,翻譯是他們最快上手的工作之一。


從更宏觀的角度來看,翻譯社的定位很奇怪:既重要又邊緣。一九六○年代,翻譯社是最時髦的行業之一,現今一些跨國企業當時還在草創、萌芽階段,企業主請不起外文秘書,為了跟國外做生意,很多文件都找翻譯社幫忙。然而時移勢易,這些企業因資本、技術、勞力雄厚,現今年營業額數以百億、千億計,翻譯社的營收可能連它的零頭都不到。書生不是商人,翻譯社也不是誠品;政治犯做了無數生意的產婆,但在社會分工之下,仍是相對廉價的知識勞工,當然這也是翻譯界「為人作嫁」的宿命。


白色恐怖陰影  協助移民、逃亡


還有更耐人尋味的。翻譯社應運而生的背景之一,正是一九六○年代的白色恐怖。經過五○年代大整肅之後,六○年代以後的台灣既孤立又死寂。許多感到前途無亮的人想辦法「浪港」,明的藉留學作為移民跳板,暗的偷偷取得綠卡或外國籍。無論如何,這些人除非外文夠行,否則都得找翻譯社。諷刺的是,這些打算從國民黨統治下的台灣開溜的人,很多根本是國民黨的達官顯貴;而幫助他們「預備逃亡」的,竟然是被國民黨迫害的政治犯。白色恐怖這齣戲演得真是光怪陸離,而且透露一種政治犯對國民黨「以德報怨」的味道。


根據「國際翻譯社」網站的〈翻譯社簡史〉網頁,台北也是台灣第一家翻譯社是「聯合翻譯服務社」,一九六二年左右成立。主持人是張志良,江蘇人,原為外交部科長,一九五○年因「陸孝文案」(六人死刑)判刑八年。出獄後憑其外語能力與在新聞局的人脈關係取得資訊優勢,經營翻譯業務,協助許多人準備移民所需的文件。但因當時高唱「反攻大陸」,這家幫人「前進美國」的翻譯社必須行事低調,甚至不敢登記,過沒幾年就歇業了。張志良後來做到國立藝專校長、兩廳院主任,在白色恐怖受難群中算是異數。


統一最富傳奇  規模亞洲最大


一九六五年,「統一翻譯社」成立。主持人方振淵是嘉義人,台大經濟系還沒畢業,就被白色恐怖掃到風颱尾而輟學。官方指控他明知他的朋友莊水清(高雄三民國校教師,死刑)為匪諜而不告密檢舉,處刑七年。統一翻譯社初成立時,因陋就簡,甚至連一台打字機也沒有,但發展至今,已在全球設有十四個據點、號稱「亞洲最大專業翻譯公司」;辦公室內譯員約六十人,全球各地專屬和特約譯員三千多人,能供應七十五種語文的翻譯需要,世界各大知名企業都是其服務對象。從一個坐叛亂牢的大學生,到一家世界級翻譯社的主持人,方振淵的奮鬥故事充滿傳奇性,但也證明白色恐怖的黑牢實在很糟蹋人才。


一九六七年,一位「海軍白色恐怖案」的受難者胡子丹開了一家「國際翻譯社」。當時翻譯社相當新奇,難以分類,被歸為「打字業」;經過胡子丹的爭取,台北市的電話簿才開始有「翻譯社」這一行。胡子丹是安徽人,一九四九年廿一歲在永昌艦服役時被捕,隨即和其他海軍案受難者一樣,經歷恐怖的煉獄之旅。十年出獄後,因為隻身來台,無親無故,無錢無產,只憑在綠島苦背英文字典磨練出來的實力,以翻譯打工,過了七年才辛苦創業。四十年來細水長流,穩健務實,頗受客戶肯定。


胡子丹能譯能寫,最著名的作品《跨世紀的糾葛》描寫他的冤獄歲月,曾獲第一屆「中國時報傳記文學獎」第一名,文學和史料價值極高。他還開過出版社「國際文化」,出版著作、譯作和工具書不下兩百種,有些還是難友執筆的,他的奮鬥故事是極具勵志性的典範。


嚴秀峰蹲苦牢  撐起了一片天


一九七一年成立的世界翻譯社,創辦人嚴秀峰女士的生命故事非常曲折。她是杭州人,十七歲扛起槍桿參加抗戰,之後認識了「台灣義勇隊」隊長李友邦,締結一段大風大浪的亂世情緣。一九五○年嚴秀峰涉「季澐案」被捕,五一年李友邦也被捕,隔年槍決;嚴秀峰則坐了十五年牢。


嚴秀峰出獄時已四十四歲,雖然身為蘆洲望族的遺孀,但堅持獨立謀生。為了撫養孩子,起初養雞鴨、織毛衣,粗細活都做;後來發現這不是辦法,才以微薄資金創辦翻譯社,接中小企業的信函文件、經貿和法律著作,慢慢改善生活。翻譯社成立至今已具相當規模,合作的各國譯員六百多位,現由其子李力群經營。嚴秀峰則忙於推動李友邦的歷史定位和平反,以及古蹟保存工作(蘆洲李宅現列為國家三級古蹟)。


以上各翻譯社都以英文起家,比較後起的「宏儒企業」則走不同的方向,主力放在翻譯日文書刊。主持人是楊鴻儒,台南人,軍校出身,任職國防部。他利用公餘賺點外快,在一位客家人湯鳳霖開設的「台灣通商產業資料日刊社」兼任日文翻譯,提供產經情報給日本商社參考。一九七一年秋,台灣「退出聯合國」前夕,憂心忡忡的湯鳳霖發表兩篇文章討論台灣前途,內容傾向台獨,被當局指控「顛覆政府」判刑十年;楊鴻儒也遭波及,同樣十年。


出獄後,楊鴻儒已年過五旬,此後他的奮鬥軌跡和盧兆麟相似,都是以精湛的日文功力,抓緊時代脈動,引進多元新知,努力成為多產的譯家和作家,代表作包括《日本統治下的台灣民族運動史》、《白團》等。宏儒另一員大將是顏尹謨,彰化人,台大法律系和日本東京大學法政研究所出身,是李鴻禧的學弟,因「全國青年團結促進會案」判十五年。


走在時代尖端  未與社會脫節


以上所述,只是政治犯從事翻譯事業的簡概;此外,還有許多人做過翻譯,但不以此為本職。像王乃信(二進宮,前後坐了廿五年牢,等於服無期徒刑)譯自日本《台灣總督府警察沿革誌》的《台灣社會運動史》,便是研究台灣史的經典鉅作,但他的本業卻是藥品生意。


表面上看,政治犯在牢中消磨青春,出來應該與社會脫節;但從翻譯社這個角度看,他們又走在時代尖端,讓台灣各方面和世界順利接軌,這真是奇特的現象。或許,他們掌握了關鍵技術(語文),發揮了關鍵精神(拚勁),才能跨越時空的斷層,再度衝刺人生,貢獻社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