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刀痕斧跡見真情  文/郭麗娟

木雕藝師李松林

初見李松林是在十年前的秋日午後,他正埋首於工作檯,用鉛筆勾勒樣稿,內容是﹁桃園三結義大戰呂布﹂,筆尖正巧落在關羽的長鬚上。專注的神情,令旁人不敢稍有喧譁,怕驚擾這份凝神。當他得知我已依約來訪,臉上浮現一抹笑意,雙眼滿溢慈藹之情,開口招呼我坐下時,語氣中有鄉鎮老人的純樸與親切,宛如家中老者。

李松林,一九○六年生於鹿港,是台灣國寶級的木雕師,更是第一屆民族薪傳獎得主,木雕界人士都尊稱他一聲﹁松林師﹂。

木雕高手 廟埕較技

李松林出生於木雕世家,自其曾祖父李克鳩於清道光年間從福建永春官林渡海來台,參與鹿港龍山寺的修建,從此定居鹿港,一百五十餘年來,代代相傳,他是第四代傳人。十二歲向二伯父學藝,十五歲第一次外出工作就是件大工程;到鹿港首富辜家宅院工作︵現為鹿港民俗文物館︶。在當時,有錢人家的家具都是請木工到家中丈量,依屋宅設計,舉凡一桌一椅,無不精雕細鑿。

十八歲學成出師後,便跟隨父兄參與鹿港龍山寺、天后宮的修建工作,長年參與寺廟修建,使他得以不斷地在傳統中吸取精髓,加上心思靈巧,﹁松林師﹂的功夫在雕刻界備受喜愛。

問起李松林,在參與修建工程中,可有什麼趣事?

李松林笑答:當時因修廟風氣盛,再加上雕刻界高手如雲,每個﹁功夫人﹂都會私底下競技。修廟時,廟方會同時將工程發包給兩個單位,雙方各修建一邊,中間用塑膠布棚隔開,並在規定時間內完工。完工時,鄉鎮父老都會親臨廟埕,塑膠布棚一拉開,雙方功力馬上分曉,因此,負責承攬工程的﹁頭家﹂,怕自己承攬的工程﹁手路﹂輸人,常不惜變賣田地補工程款的不足,高薪延聘名師修廟,只為了在布棚拉開時,贏得讚許。這種事在現代人聽來,或許會覺得匪夷所思,但那份對工作求好心切的精神,卻是現代人所欠缺並值得學習的。

耗費心力 神轎只值一元

一九四七年,李松林承攬雲林縣元長鄉鰲峰宮神廟的工程。在當時,只有一流的師傅才能把神轎做好。在談價錢時,是以當時的幣值舊台幣談妥造價,幾個月後,要交貨時,適逢國民政府推行幣制改革,原有的舊台幣兌換新台幣的比值是四萬元換一元,也就是說,在舊台幣時談好的造價是四萬元,變成新台幣時只剩一元。面對如此巨大的幣制改革,李松林咬緊牙根把神轎完成,準時交貨,然後把家裡囤積的糖全部賣光,用來支付師傅的工錢和材料費。

在當時,把閒錢存入銀行的風氣並不盛,加上幣制改革造成通貨膨脹,百姓怕幣值隨時會變動,一有閒錢就囤積稻米、糖之類的物資。回想起這件﹁血本無歸﹂的工程,李松林只是淡然一笑,封塵往事彷彿早已釋懷。

李松林將一生心血與歲月投注於木雕,八十年來,在全國的廟宇古剎,如鹿港的龍山寺與天后宮、三峽祖師廟、通霄媽祖廟、彰化孔廟、台中孔廟......,都留有他的巧雕。記得十年前首次採訪他時,他的身體還相當硬朗,帶領筆者到鹿港龍山寺與天后宮,一一解說那一個﹁太獅﹂原先是他的曾祖父刻的,後來他的父親加以修補,然後他又在父親所修補的﹁太獅﹂旁,加上一隻﹁少獅﹂。一間百餘年的古寺,記錄李家四代的心血與執著。

掏耳挖鼻 快活賽神仙

在木雕種類中,李松林偏愛人物,不但題材創新、詼諧,作品也展現更多生活智慧。雕刻人物,李松林著重個性的詮釋,刀法乾淨俐落,從初雕胚模的大刀闊斧,到最後修飾時的精雕細琢,無不刻意反映人物精神,在技法上採﹁粗中帶細﹂的手法,細部以刀銼打至平滑,粗略部份則刀痕斧跡猶存,一粗一細對比呼應,是一般民間雕刻少有的。

以其代表作﹁人生四暢﹂為例,只見四位身穿寬鬆袍衣的老叟,個個歪歪斜斜,以最舒適的姿態,享受著搔到癢處的快感;掏到耳屎的驚喜,暢快之狀,溢於神情,令旁觀者感同身受。李松林猶在一旁促狹地問:﹁你不覺得伸腰、搔背、掏耳、挖鼻,才是生活中最暢快的事嗎?﹂樂天知足,不失童心的率真性情,真切表現出一代藝師的生命典範。

多年後重遊龍山寺,彷彿走進李家在台灣的雕刻史,多次應不同媒體之邀採訪李松林,也看著他的身體漸漸衰老,最後一次採訪時,他已無法帶領筆者去看他雕的藻井,但仍埋首於工作檯,彌勒佛的笑顏,在冬日午後增添一絲溫暖。隔年,一九九八年七月十三日病逝,享年九十二歲。

斑駁樑柱,承載過多少世代的故事,聆聽過多少紅塵男女的心事,順著被陽光拉長的身影望去,白髮老婦與稚齡幼兒各執一炷清香。這樣的虔誠,或許你我都有。

□NT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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