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按:由日本作家上板冬子所著的《虎口的總統──李登輝與曾文惠》中文版即將發行,本刊搶先取得中譯本全文,特轉載其中精采章節,文中部分標題則為本刊所加。
離開坐了十二年的總統席位,緊接著在選後交出黨主席棒子的李登輝,住在離台北都心約一個鐘頭車程的桃園縣。宅院位於背有高爾夫球場的大溪山莊之一隅,他此刻的心境正如悠然自得的錦鯉一般。
可透過一整面大落地窗眺望到人工瀑布的屋子,是兩層樓建築的地下部分,從中間隔為二,一半是李登輝的書庫,另一半是其夫人的起居室。不少人都知道李夫人是歌劇迷,幾十年來蒐集的雷射光碟或DVD都齊垛垛的排滿了收藏架。約一張榻榻米大小的螢幕占據著房間的右方。左手邊除了接待賓客的沙發之外,也備妥了可以邊欣賞瀑布邊用餐的桌椅。
優雅的日語 流利的交談
過不久,曾文惠女士在那桌子的一隅靜靜的坐下。光看外表,幾乎教人無法相信她是一九二六年出生的,兩頰曲線柔和,笑容盈盈,甚至讓人覺得有點純真。或許是身穿合身藍色短袖套裝的緣故,中等體型不胖不瘦的她看起來身材很好。我一開口就先問她,從坐了十二年的第一夫人座椅中獲得解放的感想如何?她微微的鬆動嘴角說:
「我終於找回了我的丈夫。」
當然,她用的是很優雅的日語。她那一輩的台灣人,因為在日本統治時代曾受過學校教育,所以即便是在戰後敗給毛澤東、從大陸逃到台灣的蔣介石統治下,台灣禁說日語和台語,他們的日語還是講得很流利。
由於日本戰敗,日本的台灣總督府消失,代之而設的是中國國民黨的台灣省行政長官公署。國民黨統治下的台灣,以北京話當國語,但是長大成人之後再學的北京話,無法說得很流利。像曾文惠女士這一輩的,無法和接受北京話教育長大的孫子輩好好交談的大有人在。其中也有人認為,身為台灣人,實在無法忍受成天說外來統治者的語言,因此拒絕使用日語和北京話,除了小時候就在使用的台灣話(閩南話)以外,其他語言都刻意不說。
李夫人當然可以說流利的中文,這是她聘請家教來教導以及她努力學習的成果。我之所以想與曾文惠女士見面,主要有兩個原因。一是,以前李登輝經常不經意的說:「當我不知如何下判斷時,我總是會參考她的意見。」我對這句話留下非常深刻的印象。
台北市有一座日據時代所規畫建造名為「新公園」的大公園。一九九五年二月二十八日,這裡建造了一座紀念碑(正式名稱為「二二八紀念碑」),翌年二月二十八日,新公園也更名為二二八和平紀念公園。了解台灣歷史的人對於這一連串的變化,應該都會感受到那股衝擊。
一九四七年二月二十八日,原本是外來勢力的蔣介石所領導的國民黨軍隊,槍口朝向台灣人民進行虐殺。此事一般被稱為「二二八事件」。對於台灣人民而言,有很長的一段時間,講述二二八事件是一大深沈的禁忌,當然教科書上也不會記載,這成了一段被埋沒的歷史。國民黨主席時代的李登輝,彷彿在揭露舊惡似的,以最明白的方式將二二八事件公開。有些人的看法是,這將成為未來糾彈國民黨殘暴行為的永恆證明。
受難者慰靈碑舉行揭碑儀式的前一晚,李登輝總統正為是否該為此事件道歉備感掙扎。的確,二二八事件為台灣人民帶來很大的創傷,所以身為國民黨主席,他理應道歉。但是李登輝本身也是台灣人,事件發生時,他只不過是個藉藉無名的學生,甚至還差一點就被捲入事件,成了受害者。
總統為二二八事件道歉
應該意識到自己身為總統的立場而道歉,還是只敘述事件的殘暴,致詞表達慰靈的心意就可以了呢?此時曾文惠女士提供他這樣的建言:
「要你來道歉,你當然會覺得對自己不夠坦誠。可是考慮到台灣長遠的未來,身為總統,好好道歉,才能讓台灣人安心啊。」
就因為這句話,李登輝不再猶疑,決定正式道歉。或許有人會納悶,這種重大的決定,為什麼要徵詢妻子的意見才能決定呢?李登輝說:
「我認為我太太是最標準的老百姓,當我因不知一般老百姓究竟怎麼想而難以判斷時,我都會參考她的意見。」
她的判斷可說是一般人民感覺的指標,所以可信度很高——李登輝這番話背後的李夫人,我很想探個究竟。
我對李夫人感到興趣的另一個原因是,作家司馬遼太郎與李登輝對談的前言部分(《朝日週刊》一九九四年五月六日,十三期)曾提到,李登輝原本在思索當天該訂什麼主題來對談,夫人便建議他不妨談談「生為台灣人的悲哀」。對台灣人而言,這或許是最逼近核心的主題,而且對於不了解台灣的人而言,或許也可以喚起他們對台灣認識不足的自覺。
有關「二二八」的命名與「台灣人的悲哀」這兩件事,足以讓人感受到夫人優秀的判斷力。再加上,一開始聽到「我終於找回了我的丈夫」這簡潔的真實感言,我對於夫人機敏的談話,湧現了一股新的期待。
政權輪替 新總統請益
在李登輝總統派遣密使為兩岸辜汪會談鋪路後的第八年,台灣進行政權轉移,由原來在野的民進黨掌政。但是這個新的政黨,或領導這個黨的年輕總統,實力究竟如何,都還充滿未知數。
競選政見中主張獨立的總統雖然奪得政權,但是就任之後,台灣獨立的論調卻變得曖昧不明,躥不出頭。不僅是外省人與本省人的對立,就連探討一個中國與兩個中國問題的輿論,也是極度混亂,莫衷一是。在這樣的台灣,再加上原以為是敵對關係,但私底下卻有私通管道的兩岸關係等等,剛上任的總統陳水扁到底能否承擔得起這些極盡複雜的重擔呢?
站在國家的立場來看,新總統為了維持複雜奇怪的兩國關係,就必須無視於政黨間的差異,向擁有十二年執政經驗的李登輝請益,並借重他的治國手腕。對此李登輝語氣溫和的說:
「的確,在選舉當中能獲得多數選民的支持,與政治手腕是否高明是兩碼事。不過,只要能寄予關愛的眼神,相信他的政治手腕會漸漸培養出來的。」
曾文惠女士在一旁依然是溫馨的微笑著。但是光是寄予關愛的眼神就夠了嗎?或者說,對年輕的陳水扁而言,只要獲得李登輝關愛的眼神,就真能成為他的強力支柱嗎?
不管如何,李登輝剛剛的這段話,就一位敗選陣營的人來說,那份寬大為懷的胸襟實在讓人不敢置信。在四個月前他還是國民黨主席時,陳水扁可說是他的最大敵手,但此刻他對敵手的態度,突然變得教人無法苟同。
此時曾文惠女士很輕鬆的說:
「陳水扁總統在三月的選舉結束後不久,夫妻倆就到我們住的總統官邸來拜訪。當時應該是他們最忙的時候吧。」
曾文惠的表情之中,洋溢著對這對來拜訪前輩的新總統夫婦的一種善意。當天陳水扁夫人吳淑珍就問這位第一夫人的前輩說,在卸下十二年的重擔之後,做為李登輝的妻子,心境如何?李夫人也是回答說:「我終於找回了我的丈夫。」
吳淑珍夫人隔天在接受訪問時,也介紹了這句話說:
「我剛好和曾文惠女士相反,我現在把我的丈夫獻給大家,請大家多多指教。」
李夫人用很開朗的口吻說:
「陳水扁的夫人是一位腦筋靈活,並且有幽默感的人。」
吳淑珍夫人是位才女,曾任立法委員。她因在台南縣的農村路上遭逢車禍,導致下半身不遂,之後就一直依靠輪椅行動。聽到她住院的消息時,當時身為台灣省主席的李登輝,也立刻致贈慰問的花籃。雖說是因為事故,但彼此之間似乎有一段心會神通的過往。
阿扁與李憲文年紀相仿
通常在家中接待政界人士時,曾文惠女士頂多只會打個招呼就退下,這一天可能是顧慮到吳淑珍行動不便,所以一直陪到最後。就在陳水扁夫婦要告辭時,曾文惠眼睜睜的望著新總統陳水扁的年輕模樣,很自然的問起他的年紀。一般而言,在台灣如果不是關係較親密的話,是不習慣問人家的出生年月日的,因為這是算命的珍貴資料。對於曾文惠女士的詢問,陳水扁露出他那特有的無邪笑容說:「就快五十歲了。」聽到這一句話,李夫人神色為之一震。
「我看得出神,不禁脫口而出說:『啊,那跟我兒子年紀差不多呢。』我可以感受到原本笑容滿面與我輕輕握手的陳總統,瞬間一臉嚴肅,使勁握住我的手,力道強得幾乎握痛我。我內心無限感慨,也不禁緊緊的回握。」
或許是心理作用吧,娓娓述說這段經過的李夫人,眼中溫潤著淚光。事實上,李家的獨子李憲文,在三十二歲時就因罹患癌症撒手人寰,留下妻子和才七個月大的女兒。因為正值李登輝擔任台灣省主席的期間,所以報紙和電視連日大幅報導著。旁觀者看來一帆風順的李家,竟然遭逢這突如其來的不幸,讓人為
之心酸落淚。
雖然說這是十八年前的往事,照理說陳水扁總統應該也很清楚這段過往。李夫人看到陳總統時,一定是心想:假如兒子還活著的話……。察覺到這份真情的陳總統,也反射性的使勁握手。想必那份情感,在默默無言中已傳達到夫人身上了吧。那是前總統李登輝的夫人與新總統之間,極其自然的真情流露。這可稱之為唯有台灣人之間才能體會到的心靈褶曲吧。
「哦?」
在一旁聽著的李登輝,有點驚訝的低聲自語。沒想到那時的握手,竟隱藏著這種真情心緒。他輕輕點點頭,再度沈默不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