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許我們習慣現代快速節奏的生活步調，對舞蹈音樂的感受也傾向律動快速的美感，對戲劇文化美感也傾向輕薄短小，似乎很難感受那種輪迴式的生命律動，但是【花神祭】卻能讓渴望成長的焦慮平息，變成心靈頓悟的愉悅。
 
  幾天前，坐在「無垢」的排練場，未上妝的舞者正在排練出國演出的劇碼。嬌小的林麗珍專注地凝視著每個舞者的動作，隨時在記事本上作筆記。一九九五年無垢舞團成立以來，一直以追尋土地文化的藝術理念，探索台灣舞蹈的風格律動，以她秉持的「生活修練中的舞蹈」、「身體內外互動潛能開發」為創作理念。
 
  無垢舞團不願落入商業舞團模式，每年招募認同「無垢理念」的表演工作者，今年三月開始排練演出，新進舞者的養成培訓變成是無垢舞團的修行，也是考驗林麗珍對舞蹈藝術執著的意志。
 
  ◆時間空間 互動變化
 
  幾個月前看了【花神祭】的錄影帶，雖然缺乏劇場的真實氛圍，依然感受那種來自生命原慾的感動，有如四篇詩篇〈春芽〉〈夏影〉〈秋折〉〈冬枯〉。坐在排練場的角落，凝視兩位舞者緩緩走近，面對面雙方開始以身體貼近對方，身體纏捲交錯，彷如花瓣開展收合地互動變化。在一連串緩慢的互動中，男女舞者感應來自對方身體的律動，不斷地延展伸展。也許是近看，才慢慢體會無垢舞蹈語彙的奧妙。
 
  林麗珍的舞蹈哲學中，將宇宙比擬成神，舞蹈是時間與空間的互動變化。春芽的舞者說，林老師希望他們把自己想像成植物在發芽，有如花開花謝展現生命的歷程。
 
  早期林麗珍的舞蹈充滿動作律感，電影【搭錯車】的戲劇性的舞蹈，是當年的典範。她如何轉變風格，也許充滿個人宗教與哲學的頓悟，春芽男舞者陳紹麒說：「春芽的舞蹈綿延不斷，沒有起伏，動作不能斷掉，和一般講究節奏力度的舞蹈不同，它是由人的內在力量去延續，沒有開始也沒有結束。」
 
  ◆境界起伏 無始無終
 
  有些現代舞者批評林麗珍的舞蹈過於神秘，尤其她把「巫」和「舞」連結，太過於宗教化。從舞蹈外在形式來看，【醮】的劇場氛圍充滿濃厚的道教氣息，但是很少人去理解在那週而復始的緩慢動作中，隱含著「道」的哲學與美感，「綿延不斷沒有起伏不能中斷」是西方舞蹈中不曾想像過的舞劇，如何把一條舞發展成無始無終的境界呢？
 
  春芽女舞者就讀舞蹈研究所的魏沁如：「跳舞時有時身體和思想是兩回事，然而，學這條舞的過程，我是去學習如何跟身體跳舞，我當作生命中如何對身體說話，讓身體說話，如何從身體的回饋中去感受。過去我不太會去接近人，現在我的身體變得更柔軟，更容易去接近人。老師給我們的啟示和幫助很大。」舞者李思葶表示，來無垢跳舞不是學肢體動作，而是學習心靈層次的昇華與解放，和過去學舞的經驗完全不同。
 
  從長安國中就跟隨林麗珍學舞的蔡必珠，從華岡藝校到文化大學一路學舞，畢業後曾參加林麗珍舞團，舞團解散後，一九九○年起在皇冠舞集擔任十年的專業舞者，二○○○年毅然加入「無垢」，目前擔任總排練。她覺得跳舞是肯定自我的生機，從林麗珍舞蹈中她領悟，無垢的舞蹈是從脊椎出發深入到肌肉內部，從身體根部發展讓身體運轉建立次序，不是照鏡子學動作，因此無垢排練場沒有鏡子。
 
  林麗珍讓每個學生了解自己的身體結構，了解自己的能力，著重在身體動作鬆緊的調和，這也是花神祭舞蹈動作中從慢到快，又從快到慢的原理，它不同於西方舞蹈教育和觀念。
 
  ◆舞蹈深層 無為而為
 
  【花神祭】中〈夏影〉的舞蹈，夏神敲擊竹節時，慢慢喚醒眾人，眾人也以擊竹回應，一來一去來回互動激盪出舞蹈震盪的氣氛，當節奏越演越快越激烈，夏神以陽剛霸氣的姿態駕馭眾人，展現生命勇猛的征服者氣勢。
 
  夏神脫下面具如還原為凡人，蔡必珠扮演女舞者，她幻化成各種獸性的肢體動作，也展現生命原慾的激情，與夏神展開一場人與神、慾望與生命的搏鬥，直到夏神被眾人擊潰，夏的節氣也告一段落。〈秋折〉〈冬枯〉也是呈現節令的生與死，這是道家輪迴生死的概念，也是春夏秋冬季節轉換的輪迴。
 
  無垢舞蹈融入中國道家哲學「無為而為」的概念，挑戰舞蹈語彙的極限。蔡必珠在夏影的舞蹈中，發覺過去所學的各種舞蹈理念和動作技巧，都無法詮釋夏影的舞蹈，她必須重新去領悟自己的肢體語言，重新去發掘身體脊椎伸展與動作曲線的可能性。蔡必珠學舞二十年後，再度面對舞蹈語彙的深層發展，也許是一般舞者難以了解的經驗。
 
  觀賞〈春芽〉對生之蠕動的層層撥轉，〈夏影〉表現神人原慾陽剛交替生死喘息，〈秋折〉展演風景徐徐飄移的不動如動之禪悟，〈冬枯〉透露在動靜之間如急如寂的意象。里昂雙年舞蹈節藝術總監基達梅鼓掌讚美說：「你的舞作的一舉一動，把我的呼吸都帶走了。」（2000/9/18）。
 
  ◆舞作精神 寂靜之美
 
  二○○二年十月義大利新喬凡尼劇院邀請無垢演出【花神祭】，可見好的舞作可以歷久而彌新。十一月法德合作的電視台ARTE，這是全歐收看文化藝術的無線電視台，由里昂雙年舞蹈節藝術總監達基梅策劃「舞蹈饗宴」，邀請歐美等地九個舞團演出，歐洲邀請六個團體，美加兩個團體，亞洲地區僅「無垢舞蹈劇場」入選。
 
  也許從歐美的觀點來看，他們希望真正代表台灣文化傳統的現代舞蹈，而不是混雜外國舞步、異國情調作秀的表演，無垢舞團代表台灣，甚至從亞洲中被挑選，是值得肯定，更重要也是給台灣文化藝術一次深思與反省的機會。
 
  至於【花神祭】是怎麼創作的？林麗珍說：「老東西內在有它的精神，隱藏著對生命的態度。到另一個階段，要去傳承老的東西並非那麼容易，因為時代一直在改變，然而，精神是不變的，原始根本的東西是不變的。如同我們看到樹葉和嫩芽，我們感覺到根的存在，卻看不到，文化的養分是從根傳過來的。展演藝術也是如此，不是刻意去創作，我們的肌肉都會成長，到了成熟的階段就會自然發生，不是刻意的那種虛假創造的東西，至於文化的創新是因緣巧合發生在轉捩點上。文化是長年累積的，創新是很多人累積而成，不是個人創造，而是那個人在機緣上遇到創新的點。」
 
  林麗珍從一九八九的【天祭】，發展到一九九五年的【醮】，再從【醮】昇華到【花神祭】，將近十年的時間一點一滴醞釀「無垢」的舞蹈理念。她成立「無垢」，目的在於貢獻心力追索台灣土地固有的精神，再現台灣文化的古典美。在舞蹈哲學上，她的洞見是：
 
  「無垢的訓練教學方式是簡單而厚重的，是緩慢而鋒利的，如果能夠專注而堅持自我動能的尊嚴，那麼，無垢可以造就任何資質的生命。因為，在這裡，舞蹈不僅只是肢體的延伸韻律，是內在的沈思，是再創的寂靜之美。」
 
 
  08a.jpg 夏神集體舞蹈，夏神以陽剛霸氣征服眾人，是人性神性獸性的原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