敬愛的前輩
老包
2009/06/17 第期
親愛的讀者,上星期我以「厝內無大人」來探討台派的困境,而為了追尋造成這個困境的根源,我則以台灣人基因中所存在「個別生存法則」,無法昇華為「集體生存法則」,來加以解說;不管如何,「厝內無大人」現象,是存在的事實,也是我多年來始終無法釋懷,並多方嘗試要去加以改變的弊病。

而當我最近以來,時常對人類能夠昇華到集體生存法則的境界,感到心嚮往之時,我忽然看到報紙有一則訊息,指彭明敏先生(長久以來,台灣人為了敬仰這一位民主前輩,皆尊稱他「彭教授」),將在週日(六月十四日)有一場新書發表會。這一則訊息令我非常興奮,因為彭教授在一九六四年與兩位學生,發表「台灣自救宣言」,旋即被捕、引發國際震撼、釋放改為軟禁、閉關五年刻意低調、易容化裝逃亡至瑞典,這一段轟轟烈烈的故事,簡單的說,就是台灣人少數能夠將個別生存法則拋諸腦後,而直接昇華至集體生存法則的典範。基於這樣的認知,彭教授要將他當年逃亡的過程,在新書中有所補充說明與交代,我就覺得是一場特別有意義的發表會,而決定在隔天去現場感受一下特別的氣氛。


週日早上,我在念研究所的女兒,正準備要搭車回返新竹學校,我告訴她下午要去彭教授新書發表會現場,她眼睛一亮,說:「哇真好,也幫我買一本書回來,我想看」,這樣的對話,更令我覺得欣慰。女兒和我之間,我們有著兩代相隔的差異,也有相知相惜的可貴元素。但這一兩年來,她時常流露一種對我們這個世代,感到不能充分理解的困擾與困惑,則時常令我內心隱隱作痛。女兒有時候會很小聲問我:「阿扁到底怎麼了?」我通常多無言以對,因為我知道她並不是單純在問一般人常掛在表面的,「阿扁到底有沒有貪污」,這種很飄浮的問題,而是更深沈的,「你們這個世代,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這樣的大哉問(我的女兒在攻讀社會與文化學)。現在她很想拜讀一下彭教授的新書,這顯示她和我一樣,也試圖要在台灣人的困惑時代中,去尋找某一種可以協助解惑的典範;或者說要在貧血的年代中,找尋可以補充養分的可能。


我在週日下午,按照報紙所揭示的時間,提前十分鐘抵達會場,會場已經爆滿,人聲鼎沸。彭教授是在一九九二年,從流亡二十多年的國外回到台灣,不久之後,我就和他熟識,也一路見證他這十多年的政治活動,因此坦白說,週日那天的會場氣氛,其實比他一九九六年代表民進黨參選總統時,來得熱絡。我一方面在想,這或許和大家內心,都有共同的困擾與困惑,亟待找到岀路有關。我在會場買了五本書,另外三本是要送給在經營企業的好朋友,他們在事業忙碌之餘,也常會看時代好書,而因為我的關係,也認識彭教授。不管如何,買書真的是一件快樂的事;我當然也知道彭教授辦公室在事先,其實有寄書送給不少朋友,沒有寄給我,但我一點也不以為意。我知道很多人有大頭病,但在這一方面,我比較像日本的金美齡女士,是可以輕易加以超越的──大約是二○○一年的夏天,我應日本一個台灣人醫師團體之邀,赴東京演講,當時聽說有獨派團體,因為主辦單位未事先和他們協商,而感到不受尊重,就群起抵制拒絕參加;對我這個局外人來說,我當時的錯愕是可以想見的,但我到了會場,卻發現金美齡已經到了現場,坐在第一排,還特別跟我說:「我是不請自來」,我哈哈大笑,說這和我的性格很像。


對我來說,彭教授發表新書是屬於公眾事務,我自己覺得有意義,當然要「不請自來」。彭教授辦公室事先邀請了一些人,那是他們的行政考量,我為什麼要受限於台灣人的大頭病,自我放棄更高層次的意義追尋?一九九六年彭教授參選總統,他打算發表「新自救宣言」,記者會的前一天晚上,打電話給我說請人代筆的文章,長得像一篇生硬的學術論文,根本不適合,向我求救,要我另寫一篇。我當時也替他著急,就立即取消當晚的約會,在辦公室連夜趕工,絞盡腦汁寫到兩三點,完成了一千五百字的「新台灣自救宣言」。這一篇新自救宣言,在隔天記者會後,重要報紙就全文照登了。我會提到這一段過往,是因為當時我已交代不必向任何人透露是我代筆的,但隔天的報紙仍從競選辦公室獲得「內幕消息」,報導是我幕後操刀。這件事我其實有點介意,因為我並不願意被人說成是一個愛出鋒頭,有大頭病的人,何況看報的人也不知道並不是我去張揚的。那麼,有誤會就去誤會吧,比較重要的是,彭教授的事務能夠順利進行就好。


總之,我和彭教授算是有點親近的。我很樂於親近彭教授,其實和我樂於親近李登輝或黃昭堂,都是相同的,屬於一種我對世代斷層,與人生價值的連結與追尋渴望──就好像我的女兒,對我這個世代,以及她的祖父輩或更早的事務,渴望追尋與理解一樣。他們都算是我的父執輩,也是生為日本國國民的台灣人菁英,如果我不能從他們身上發現更多那個時代的重要元素,我會認為我的人生是有重大缺憾的。我對上一代的歷史與人生記憶,渴望到這個程度:有一天去參加一場婚禮喜宴,黃昭堂先生和我並坐,隔壁桌有五、六個穿著和服的日本女性,我跟黃昭堂說:「我好欣賞那些和服的花色,美極了」,他附在我耳邊說:「和服穿上或卸下時,聽那發出的絲綢摩擦聲音,才令人陶醉呢」,我當場愣了許久,彷彿在荒野中聽到拉赫曼尼洛夫的「帕格里尼主題狂想曲」,就在時光隧道中穿梭起來了;隔了許久,我嘆了一口氣說:「閣下實在是一個很有才華的詩人,而不應只是一個台獨運動家。」


我對彭教授也有著相同的感覺,這裡面當然也存在著我對台灣人世代歷史,遭國民黨外來政權抹消切斷的不甘願。我在一九八○年代初,才第一次看到彭教授的前一本書「自由的滋味」,基本上彭教授是一個很擅於說故事的文人,那本書是英文原作,再由旁人翻譯成漢文的,文筆非常好,實在是一個很好的作家。而現在這一本書叫「逃亡」,英文書名「A Perfect Escape」,我為什麼要特別提到這一點 ,因為我始終認為彭教授的日文、英文或法文,其實都比他的漢文表達能力好。這一點李登輝也差不多,李的「台灣的主張」寫得相當生動感人,又有深度,最原始也是用日文寫成的。「逃亡」這一本書,是當年「自由的滋味」的補遺之作,本文並不長,但對於我們這一代,卻有很重要的歷史提醒,與時代典範價值。我稍為感到遺憾的,則是當天與會人士與發言的安排,一位歷史學者有一些不錯的說明,但時間太短,其餘的談話則較索然。


二○○一年十月,我曾去聽一場李登輝與彭明敏的「世紀對談」,那場景就頗令人感動,也有世代激盪的火花展現(也許電影「海角七號」那種對斷層歷史的追尋,與觸及後的通電感應,可稍加比擬)。我當然覺得這一本新書「逃亡」很珍貴,但這一次為什麼不能找李登輝來出席?或李登輝為什麼不能來?彭教授曾經當過台獨聯盟主席(在美國),也在一九七六年和黃昭堂合出過「台灣在國際法上的地位」(日文),那麼,又為什麼黃昭堂也沒有來?我內心其實有一些些的困惑與感傷,這正是我今天要講的重點:在台灣人長久被「歷史抽離」,而造成生活價值與文化深度的貧血現象中,目前還活在這塊土地的李登輝、彭明敏、黃昭堂這些前輩菁英,可說是台灣人重要的國寶,也是台灣人共同的資產,他們所留下的任何文字紀錄,在未來都將扮演重要的典範形塑角色。有機會與他們見面時,我常會懇請他們寫下完整的回憶錄──李登輝固然已有較豐富的「台灣的主張」,以及國史館為他作的「訪談錄」,但我更希望看到他自己用日文寫作的早年回憶(他的日文表達能力較好),彭明敏與黃昭堂則還可以再寫。這三個前輩都受過很好的菁英教育,文筆與文化深度,也與戰後出生,完全接受國民黨式教育的我們不同。我們這些戰後出生的人,對於一九六○年代或之前的種種,可說是陌生而幾近無知的,那是一個「故事失落」的時代遺憾,台灣人不太喜歡看書,或許也與這種貧血症有關呢。基於此,我對於這些父執輩彼此之間竟也存在某種微妙的心結,就會有一些些的感傷。


怎麼會沒有無聊的心結呢?譬如我就在彭教授的新書「逃亡」的自序中,發現他很突兀的火氣。他說他很感謝當年(一九七○年)協助他逃亡,但「為善不欲人知」的人,「此以美國人居多,例如對我幫助最大的Thornberry牧師」,而對於一些「東方人」,他則很不以為然。書上寫道,那些人「反而僅做了一點事就在我未說明以前便大吹大擂,誇張吹噓」。我看到這一段話,總覺得有點怵目驚心,因為就我們這些晚輩來看,我們總是抱著一種謙卑、歉疚的心情,在閱讀那一段形塑典範的歷史。在那個蔣家政權迫害台灣人如踩死螞蟻般可怕肅殺的時代中,任何「僅做了一點事」(協助彭教授逃亡)的人,其實都是不容易而令我們感佩的。在我四個月前所寫的「欣賞與感恩」文章中,我就曾提到台派必須從陳水扁所代表的詛咒自己人文化困境中走出,開始學習互相欣賞與感恩的文明藝術,但今天看到彭教授似乎也有著某種難以壓抑的火氣,就難免令我感到訝異。


我並不知道彭教授是在斥責什麼人(書上沒有明說),但他所說的「東方人」卻多少可以猜測出來。可是我還是要以一個讀者的立場來說幾句話,按照彭教授新書所描述的逃亡過程,做最多、也對他幫助最大的,其實就是一個「東方人」日本人叫做宗像的,而宗像則是獨盟的盟員,書上雖然有一句「其後李敖吹噓他是幫助我逃亡的大恩人」,但一句對「東方人」的不以為然,總是有點一竿子打翻一船人的味道。不管如何,將來若我女兒問起我這一句話的意思,我一定會說是彭教授漢文表達能力不是很精確所致,以免橫生枝節。否則按照彭教授這樣的火氣(那一段話其實有點多餘,可能老先生是有一些壓抑的怒氣,無處渲洩吧),難保有一天他也會斥責我,「吹噓」與他的「有點親近」關係;雖然我和他真的「有點親近」,既陪他首次搭國內線飛機(他對國內線有一種恐懼感),去花蓮見識東部景觀,也陪他人生首次赴北海道旅遊(他在日本求學很久,卻沒去過北海道)。


我當然也知道他和日後的獨盟相處關係不佳,也知道他和李登輝近年來也形同陌路,但我卻寧願只記得二○○一年八月,李登輝親自為他慶生,以及同年十月的李彭世紀對談,這些我都有幸參加的美好的回憶。人生是有必要經過一些「價值過濾」的,否則光是應付台灣人習於在小圈圈內,說三道四與惡意中傷的困擾,我們就精疲力盡了,奢談什麼「集體生存法則」。舉例來說,先前我就提到去日本演講那一次,被獨派團體無聊杯葛抵制的經驗;一九九八年,我應邀去美國洛城演講,也同樣被另一派團體在洛城發動抵制,逼得邀我的主辦單位,在全美登廣告發布演說消息,後來來聽演講的,果然有半數以上是外州來的,美國幅員廣闊,讓他們遠道而來,令我非常過意不去──那一次在美國抵制我,我也不認識的人,彭教授新書發表會那一天,就當起貴賓坐在他身旁;如果要計較這些,我們就什麼事也不必做了。


敬愛的前輩們,您們都是我生命中可貴的父親,我自有一套價值過濾機制,就請您們無論如何,留下更多有用的文字紀錄吧。我尤其想看您們受教育的過程,以及您們與漢文或漢文化搏鬥的經驗──大約半年前,彭教授告訴我,他是留學國外回到台大教書,才開始學北京語的,而一直到逃亡時由瑞典轉赴美國,才開始學台語;這樣的繁複經驗,何其不可思議,卻也是台灣人歷史重要的一部分,我們這一代或下一代,又怎麼能夠不去追尋與感受理解?關於一九七○年代以前,那一段我們這個世代最缺乏感受的點點滴滴,都請您們用最擅長的文字,留下感人的故事吧。下次再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