價值真相

2009/05/13 第期
親愛的讀者,上星期我談到民間的生命力,多元而豐富,我們不必因扁家醜聞的影響,就喪失了追求本土價值的勇氣,反而應更積極找出我們在「為下一代留下典範」的諸面向缺失,開始進行這一代的自我救贖;總之,我們要有「禮失求諸野」的勇氣。

而在「禮失求諸野」的過程,我們有責任擺脫若干刻板印象或旁人刻意中傷醜化的印象,去發現事實真象──我稱它為「價值真相」,意即從文明價值去判斷真偽,才不會被掌握媒體的既得利益者,牽著鼻子走。舉例而言,我們之中的多數人,現在多已能看出統派媒體的邪惡與威力,但是將近二十年前,當我首先提出「統派媒體」的稱號,以文明價值來檢驗這些統媒,提醒大家防範這種社會可怕病毒時,其實是非常孤單的。以當時的媒體生態來說,人們印象中的「中國時報」才是具有影響力的第一大報,加上它曾有鼓吹自由主義的輝煌歷史,許多本土派菁英因此拼命與它交好,對少數本土派媒體則嗤之以鼻,認為那是較低俗而沒有影響力的媒體。這樣的刻板印象持續了十多年之久,我當時等於是獨排眾議,孤單的提出呼籲,要說是孤軍奮戰也不為過──甚至很多在少數本土派媒體工作的人,也視能夠跳槽到那一家媒體服務為榮。




綠營的政治菁英,與這一家統派大報交情特好的,就是陳水扁與新潮流,而之前我也曾說過,阿扁主宰綠營命脈的時間,長達十二、三年(總統八年,加上他在民進黨獨霸的台北市長四年),可見獨尊某報的效應有多巨大。從這種現象的產生,我也可以想像所謂「高級外省人」,以及「自卑的台灣人」,其間的相互激盪關係。我來談一下自身的經驗:「新台灣」是一九九六年初創刊的,市場上有另一家統派周刊(系出那一家統派大報),而統派大報及統派周刊,常有大量廣告由阿扁任市長的台北市政府發出,「新台灣」則是零。有朋友看不過去,一九九八年的某一天,替我安排一場與羅文嘉的單獨會面用餐(羅是阿扁處理媒體關係的最重要親信,我雖認識阿扁,但當時並不想主動向扁談到廣告事宜)。見面那天,這個年輕的高官羅文嘉,顯然並不把我看在眼裡,多數時間離開餐桌去講手機,坐在我面前的時間不超過五分鐘,就匆匆離去了。我生平沒碰過這麼有失禮儀的事件,但我聽說他對待統媒高層則是打恭作揖的;我相當驚訝,但並沒有受到羞辱的感覺,反而在對方身上,嗅出一種濃濃的台灣人自卑感,覺得可悲復可憐。




當時的羅文嘉,其實應該靜下心來,好好聽我談媒體生態與文明價值觀的,因為我聽說他和阿扁,在那一段顧盼自雄的風光時日,對本土的自由時報也是不屑一顧的。我認為阿扁對這一家統派大報的痴戀情結,一直到二○○六年,該報有計劃的鼓吹紅衫軍出來倒扁,他才死心的,可惜時不我予;過去阿扁選市長或選總統,這一家統報都是明顯支持扁的競爭對手(深藍陣營),扁系還是死心蹋地愛它,也在資源上大量分配捐輸,真是不可思議的痴戀情結。我在長達二十年,鼓吹抗拒統媒病毒的孤軍奮戰期,其實相當清楚這種本土派菁英的中邪魔咒效應。我在本土派媒體努力經營這些「防疫」概念,最感孤單時,常向朋友笑稱:「本土派中,大概只有我和李永熾教授,能夠免疫」,也就是說,只有少數幾人,能夠不受到「這一家統派大報才是主流」,這樣的病毒侵犯,其他人大概很難拒絕該報的誘惑(報導或發表文章)。




我會特別提到前台大歷史系教授李永熾,因為在二十多年前那個時代,他和我都曾是該統報的常客作家;報禁時代尚無有規模的本土派大眾媒體時,我們已展現在該報發表文章的實力,套一句移民的流行語,我們是有一張可以方便入門的「綠卡」的。而蔣家強弩之末,報禁一解除,我們就轉赴本土媒體開疆闢土,寧受蓽路藍縷之苦,也不願回頭。換言之,因為自身的特殊經驗,使我們得以超越對該統報的情結,更能看清真相。一九八七年,我進入自由時報主編版面,李永熾教授也成為我邀請而來的專欄作家,常有頗具深度的文章發表。談到這裡,這星期發生的一個事件,剛好可以拿來印證我的敘述。幾天前,中國時報一位相當有名氣的前高層高信疆去世,該報用很大的篇幅報導,但本土的自由時報隻字未提,可能是認為敵報的「內部新聞」,不值一提。這其實是本土報的誤會,最起碼也應該有個名人小訊息報導──因為高信疆,也曾在本土報出任過顧問一職,雖然時間只有半年,但總是有點關係,可能是現在的本土報,並不清楚那一段,我覺得可以談一談。




高信疆何許人也?報禁時代,所謂民營兩大報之一的中國時報,會被社會大眾認為代表「自由派」(另一報聯合報則是軍系色彩甚明的保守派),高信疆就是靈魂人物。一九七○年代,蔣家實施高壓統治,警總是負責監控媒體的恐怖特務組織,因此當時的報紙新聞千篇一律,並沒有什麼看頭;限制只能印一大張半的報紙,真正吸引人去看的,其實就是那半張的副刊版面。我從一九六八年開始在該報「人間」副刊發表小說,當時才十六歲唸高一,拜通訊不便之賜,主編只看文章或書信往來,並不知道我的年紀,我初次投稿就被錄用了,從此成為發表小說的常客。一九七三年我唸大學時,高信疆接任副刊主編,他馬上打聽到我,跑到學校找我,鼓勵我多寫。換言之,文化界很多人都是他所一手挖掘或提拔的,但我不是,因此能和他保持一種平等的朋友關係。




高信疆很聰明、講義氣,也很有市場概念。當時聯合報副刊有一群軍中作家撐場,每天都很熱鬧,高信疆就以「市場區隔」理念經營副刊,用自由主義和對手競爭。這一招非常成功,很快就轟動全台,但警總也常干擾,最後都由報老闆余紀忠從中化解。總之,那是「兩大報」時代的競爭故事,就連呂秀蓮也是高信疆挖掘來,寫「海外專欄」鼓吹女性主義,而開始有名氣的。大約到了一九八○年代初,高信疆在掀起風雲之後,被迫離職下台,老闆有給他一大筆離職金(以幣值來算,是現在幾千萬元,甚至近億元,這種大手筆,是本土派大媒體做不出來的)。他在攬大權時,常對窮苦文人挹注金錢,出手相當大方,這種照顧文人的溫暖(雖然是余紀忠給他的權限),恐怕也是本土財團做不來的,常令我很感慨。而下台後的幾年間,少了呼風喚雨舞台,高信疆其實是很落寞的,等於從高空摔落平地。一九八八年,我在自由時報時,為了幫他尋找舞台,我乃心生一計,遊說自由時報聘他當顧問──我那時很清楚余紀忠有一個怪脾氣,只要是他用過的人才,就不容許別人「染指」(所以會給超大筆退職金)。這一招果然見效,半年後,余紀忠就找他回去創辦中時晚報了(任社長),他又找回自己的舞台;而衝著他的名氣,中時晚報一開始就有很多好手加入。




中晚初始辦得有聲有色,然而余紀忠的女兒在當發行人,實質介入,這使得該晚報再也難維持自由派風格,因為這個女兒是堅定反李的新黨信徒,反本土的意識形態,超級強烈(兒子去日報接班,也是堅定的新黨信徒)。第二代介入後沒多久,高信疆又離職了;而我是從他被找回去後,就很有默契的不曾與他連絡,剛好時代也進入統、獨對立的局面,大家正好「各擁其主」,不必連絡,以免尷尬。我會講這一段故事,是要讓那些自卑的台灣人,明白時代是如何走過來的,而我也想告訴大家,所謂「高級外省人」在經營文化事業,是很有一套的;台灣人從二二八事件文化菁英被剷除殆盡後,對文化人就有了嚴重的斷層危機,一方面並不重視,另一方面也常稱斤論兩,文化風雲很難被興造出來。藉此也讓阿扁或羅文嘉等人知道:我們是曾經放棄可以有虛榮機會的超越者,並不像你們那麼井底之蛙──一九七五年,我就曾應高信疆之邀,進入該報副刊幫他忙(副刊就我們兩個人),直到該年底入伍服役,但因此接觸機會,我也更清楚這樣的媒體生態,將是台灣長久的夢魘。




附帶提一個小故事:一九七五年六月,我說服高信疆,讓我在影響力超大的副刊,發表了一篇抗議財團餐廳欺負、恐嚇消費者的短文(約三、四百字),題為「山寨」,這是戰後台灣首次出現,具抗議性質的「社會評論」。此文一出,竟引來超大迴響,讀者來函堆積如山,可見當時社會多像一座被壓抑的火山,只等著爆發(四年後就發生美麗島事件)。我相信這件事相當程度影響了高信疆後來的編輯風格,但該文立即被警總扣上「挑撥社會和諧、製造對立」的帽子,也是想當然耳。不管如何,高信疆有力量時,很會照顧人,這一點誠值得我們本土派學習。




而這個星期以來重要的新聞,就是扁在法庭時的全面崩潰,以及馬英九宣稱他若連任,就要和對岸展開「政治協商」;兩件事都同樣令我們心驚膽跳。阿扁因體會獲釋無望,終於崩潰,這一點令大家都很同情,一個卸任的民選總統,不管怎樣,也相當程度代表了國家的面子,但現在卻被當成豬狗般無情凌辱,在司法人權上說不過去,在民主價值上,也是一種恣意踐踏。然而我最感慨的,乃是被阿扁在獄中猶出書咒罵的謝長廷,在「恩怨不值一提」的情境下,前往牢中探視阿扁的畫面。在我的文章裡,我曾多次提到阿扁難除忌恨謝長廷的心魔,是導致本土政權中斷的一大原因。照理說,當事人謝長廷被扁在當權時欺負、幾乎「害死」的心境,一時之間是很難平復的,現在卻願意前往探視,就必須擁有相當不容易的超越功力。我記得往昔我和阿扁總統見面時,時常會提醒他放棄忌謝情結,我最常抬出的說辭是:「別忘了你們是穿同條褲子的,你們在一起的情誼也都比幕僚、派系或我們深」,可惜這些話在當時,像是蚊子叮牛角,真令人洩氣。




而阿扁獄中出書稱外界說「謝常讓扁」,他很不以為然;試想,都當了總統,謝該幫的也都幫了,竟還講這種風涼話,實在不三不四。基於此,有件事我就非提不可:扁第一任總統時,謝是民進黨主席,任期將屆要改選時,謝原計劃連任,但如同現在的馬英九,幕僚也拋出扁想兼任黨主席的訊息。有一天我和阿扁見面,就詢問他是否真有此意,扁說:「我又不好意思自己說出來」,出了總統府,我打電話給謝,勸他不要尋求連任黨主席,就讓給扁好了,免得給社會「長扁相爭」的負面印象。坦白說,當時謝若堅持選連任,扁可能不敢和他競選,而縱使扁敢跳下去相爭,以當時的社會條件(黨員多數很反感有人要「整碗捧去」的企圖),扁可能也選不贏謝,即使選贏了,在社會價值上也是輸。不管如何,謝當時沒有多做辯駁,就說:「好吧,他既然那麼想當」,總之,隔天謝就在高雄公開說他支持「總統兼黨主席」,而扁後來果然當了黨主席。如果這不是「讓」,又是什麼?雖然現在看來,我當時的多管閒事插一腳,實在是判斷錯了,如果維持一種「黨政分離」的格局,也說不定更有機會對阿扁後來的胡搞瞎搞,產生某種有效的制衡作用。這一點我認為很對不起謝,一直很內疚。




想來還是謝長廷較有智慧。紅衫軍倒扁時,扁問謝有人叫他下台,謝的看法如何?謝說「現在下台並不是最壞的結局」,謝認為當時扁若下台,由呂秀蓮接任,可進行總統職權內對扁家司法案件的特赦,但若不然,扁沒下台,但司法案件也更難收拾,到最後,本土政權沒了,扁家去坐牢(如同現在),台灣害了了,這才是「最壞的結局」。雖然扁當時很不滿謝沒有叫他不用下台,但回想起來,兩人的智慧實在差太多。自從阿扁在法庭崩潰以來,朋友見面時問我看法,我都會說:「我同情阿扁,但我更同情自己」,總之,扁為了個人的人身自由在痛苦掙扎,但我們卻為整個台灣前途,以及我們無言以對下一代,在痛心滴血!因此,我更佩服謝拿出「兄弟情」(扁一直在否定的兄弟情),去牢裡探望扁,送溫暖──這個動作的意義是重大的,在政治上,走到這一步時,相信獨裁的馬政府及其附庸司法體系,也會有點投鼠忌器。




不管如何,光衝著馬英九接受媒體採訪時,一句「連任總統後,不排除和對岸政治協商」,我認為五一七的示威遊行能量,將是相當巨大的。二十年來我們有付出,形塑了台灣價值,在未來更艱難的時日,這個「價值真相」千萬不要被傲慢肆虐的統派,及對岸中國,合作聯手下矇蔽了。下次再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