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我修持的必要

2009/04/29 第期
親愛的讀者,在上星期的文章中,我提到在本質上(市場賣點),台灣派的潛在能量遠大於目前暫居執政優勢的統派,我們千萬不要自暴自棄或懷憂喪志;但在此灰暗時刻,我們仍有必要檢討自我陣營的缺點,從此基點出發,加強自我修持後,自然能超越陳水扁事件所帶給我們的「囚犯困境」。

今天我想就此話題再作若干解析。我提到公元二千年陳水扁當選總統時,國際社會(除了共產中國)其實是充滿一種「民主驚艷」的讚美心情的,這種驚艷當然不是來自對陳水扁個人的崇拜(畢竟他在前此不久的台北市長連任之役,才剛遭到滑鐵盧),而是對台灣人社會追求獨立自主的決心與能量,有一種新的體會與讚賞。在此之前,有很長的時間,國際社會因受到中國說客及台灣統派的誤導影響,始終認為台灣(李登輝政府)是「麻煩製造者」,激進的台獨意識終將受到人民唾棄……云云,看到陳水扁當選,反而讓他們清醒過來,得以重新關注台灣社會真實的脈動。簡單言之,台灣社會所特具的民主的可能性,是令人驚喜的,幾乎是華人社會的偉大奇蹟。當時國際重要媒體紛紛以此為重大新聞,加強報導,拿陳水扁當封面人物的媒體,比比皆是。我記得時代雜誌在即時發行的那一期,就是以阿扁當封面人物,標題是「TAKE IT, BEIGING」(接招吧,北京;「接招」也有雙關語的意思,同時是一個相當有名氣的熱門合唱團之名),盛況可見一斑。


馬英九在去年(二○○八年)高票當選總統,國際社會顯然就沒有這種歡喜心情,國際重要媒體漠然以對的態度,已足以說明一切。總體而言,民選總統以來,李登輝和陳水扁在國際社會有民主意義和重量(李登輝也常成為國際重要媒體的封面人物,並被尊稱為「民主先生」),馬英九則是民主失望或民主淡然的產物,其意義已全然變質。然而現在回想起來,我們在公元二千年迎接陳水扁時代來臨時,自我修持顯然是有所不足的,才會造成八年後這種「種瓠仔生菜瓜」的結果,把國際社會當時沒有明說出來,但有所期待的隱身背後的「本土政權」豐富藝術,未及彰顯就讓它枯萎了。因此,這個「自我修持」的課題,就很值得我們現在來好好補修,以待他日再起。


自我修持除了指本土派領袖人物,應具有政治信仰、政治哲學與領導藝術以外,當然也指形塑本土生態的力量總和,應具有相對的責任,以及「價值和策略」的設定。我要舉幾個過去及最近發生的例子,來說明我們的缺失,以印證我們有必要加強自我修持。公元二千年阿扁當選總統不久,因朝小野大的政治現實,立即面臨提名閣揆的重大難題。我可以體會當時因為是首次政當輪替,大家都有如履薄冰的心情,但陳水扁決定提名軍事將領出身的唐飛任閣揆,終究還是一個「殺很大」的密室決策。陳水扁未曾與黨內領袖、要角商量(連黨主席林義雄都被蒙在鼓裡),竟只聽從一個有錢人企業大老闆,心血來潮無厘頭的建議,就冒然採行,這當然是典型陳水扁不正經的風格,但當時我們整體本土社會的束手無策,只能瞠目以對的特殊生態,多少也是造成日後寵壞陳水扁,讓他以為他再胡搞亂搞,也都可以變成好事的病態心理主因。我認為這件事的影響是巨大的,由於我們的鄉愿(包括我自己也是睜一眼閉一眼,只在文章中略表失望而已),使我們在往後很難回過神來,也露出欠缺自我修持的罩門。


阿扁決定提名唐飛任閣揆,他從來沒有一套「價值與策略」的說法,那時本土陣營我能接觸到的菁英們,大家其實都是痛苦而莫名其妙的,因為本土陣營曾有轟轟烈烈「反軍人干政」的歷史,而當年李登輝提名郝柏村的時空背景,也不能和陳水扁時代相提並論。陳水扁當時並沒有軍事政變的問題(這一點李登輝已幫他舖好路,政權和平轉移已在計算中,李的貢獻真的非常大),他唯一應考慮的只是國會朝小野大的問題,但唐飛在國會又毫無影響力,下這一著棋只能說是無厘頭而已,但本土派遭此「天上掉下來的禮物」打擊,原先那種本土派勝利的民主喜悅,已在一夕間完全凝固打結。依我的推測,林義雄過不久就決定不再續任黨主席,應與此有關;但倘若當時林義雄願意把他的不以為然與憂慮說出來,我認為對大家都是好事,卻可能是自覺對整體生態的無力感,他只說了一句隱晦的,「寧願選擇一條人煙稀少的小徑行走」,可見我們的處境有多為難。


提到林義雄,我就想到另一件讓我們露出自我修持不足罩門的案例,那就是國會減半的修憲案,這個決定事後證明讓本土派元氣大傷,陳水扁則將它推給林義雄,指是林的堅持,才使他有所誤判。但根據我的了解,扁是受到「此修憲案將使小黨無生存空間」影響,認為如此一來,可達到消滅台聯、消滅李登輝勢力的效果,而使他產生一種服用興奮劑的幻覺,未料本土派就此受到深深的傷害。然而事件發生當時,我們卻都很無知(想來實在很愧疚),當時只是一片激情,認為國會如同一隻大怪獸,應施以「減半」懲罰,而未有足夠的理性思考空間。這就好像我們一直以來相當痛恨媒體生態的怪獸行徑,因此我們如果率性決定「媒體減半」,那最終結果會是什麼?結果就是統派大報可能由三家變成兩家,但本土大報會由一家變成零家(半個本土大報等於零),這就是一種詭異的「零的風險」。然而我們在事件發生時,並沒有足夠的智慧(自我修持)去加以阻止,或加以轉化為更具建設性的行動,也就只能默默吞下苦果了。──而所謂更具建設性的行動,在國會改革方面,當時其實只要扁不那麼敵視李登輝,而有相互拉抬加持的用心,二○○四年底早就有機會出現過半執政聯盟了(即水漲船高原理),國會生態也會往好的方向發展;至於媒體生態方面,由於政府力量不應有所介入,我始終認為應由當時最具社會動員能量的扁總統,道德勸說財力雄厚、有本土使命感的企業,積極投入媒體經營與社會責任回饋,就能在市場自然競爭的良性循環下,進行有效改善。舉例而言,如果能多出一家本土大報(當然不是如現在呂秀蓮在胡亂呼喊的什麼午報──真要辦,就多做少說,不要雷聲大,雨點小;我當然也希望她能辦出像樣的媒體)不僅能夠孕育更多懷才不遇的人文菁英,制衡幾近失控的傲慢統派大報,也能夠給予唯一的本土大報,一種良性競爭標竿,在競爭中更見進步,而不會出現近親繁殖弊病──最重要的,如此一來,我們本土派的自我修持會有百尺竿頭更進一步的昇華,扁家的吸金精力將有所轉移,而不會淪為如今像在開地下錢莊般的世界級笑柄,徒讓大家痛苦不堪。


而最近也有一個例子,正好顯示本土派有待改進的自我修持罩門。立法院最近通過「財產來源不明罪」法條,此法條雖然在藍營憂心搬石頭砸自己腳的考量下,已有所畏縮式制定,但不管如何,這種立法思維根本就是率性激情下的產物,如同特偵組(或查黑中心)的設立,都因有傷害人權之虞,而不應出現在追求民主品質的台灣(已有專家指出只有星、港那種非民主的社會,才會制定那種法條)。所謂的「財產來源不明罪」,和政治(公務)權力有關,台灣最大宗的案例,就是國民黨怪獸般的黨產,當我們社會根本沒有能量去解決這一件公案時,卻要制定這個法條,那就是掩耳盗鈴的膽怯行徑,而不是什麼英雄好漢。我最感到遺憾的,其實是這個法條的推動,本土派的電視名嘴,自始就喊得最大聲,自我修持的功課做得太少,只見片面激情,而未見可以教育大眾的民主深度探究。往昔我在媒體撰寫專欄,若遇我較不拿手的議題時,我都會多方查證並請教專家(如財經話題),並事先把我的觀點告訴他們,請他們協助看其中是否有矛盾或不妥──我但願這些擁有發言權的本土派評論者,能夠多做這方面的功課,這樣才能真正對本土派的民主品質有所幫助,本土派的能量也才能累積增加,而不是無謂的消耗。當然,「財產來源不明罪」終將只是一個「無用的法條」,但不管如何,有關於某些民主的弊病,譬如貪污或國會的問題,其實只要有優良品質與平衡的第四權(媒體),問題通常就能解決掉一大半,否則就是任由庸醫在治病,實在很可笑。譬如我們在治理水污染問題,我們會有科學方法去探究與解決,首先對水源的探查,把污染源(如養豬、家庭廢水或工業污染排放)先加以斷絕,但現在卻只針對水溝設計在爭論與施工,又有何用?


談到媒體生態,我最近也發現由於自我修持的不足,事實上政治新聞在大眾的接受強度,已明顯的消褪許多。統媒方面,我前面已提到由於馬英九的當選總統,民主價值重量極少,國際社會已無評價可言,台灣社會的民主動能也直線下降,整體生命力算是處於空前的低潮。有見於此,統媒為了逢迎巴結當今馬,竟發生製造假新聞的糗事,其捉襟見肘的處境,可見一斑。話說統派的某大報,在不久前為了替馬英九營造政績假象,竟把得諾貝爾獎的經濟學家克魯曼,拿來當替馬英九背書的替死鬼。該報派人去美國在記者會中問克魯曼,隔天以大標題指克魯曼說:「兩岸簽署ECFA是好事」,但事實上克魯曼說他並不清楚ECFA,「我實在不能對我不知道更多的事評論」,本來事情就這麼單純,就是「沒有評論(no comments)」而已,問題是該統派大報的記者很邪惡,顯然自己先射好箭再畫靶,卻要誣頼是克魯曼射的箭。記者知道克魯曼並沒聽過什麼ECFA(連台灣人都搞不清楚了,遑論一個美國人),卻在問題中自己形容那是FTA(自由貿易協定)的一種(ECFA當然不是FTA,否則何必自創名詞),而克魯曼當然就說「(如果是FTA)這通常是一件好事」,這一句話也就被該報移花接木來替馬英九包裝美化了。看到這一段過程,我真的替該報覺得可悲復可憐,堂堂擁有龐大資源(人力、物力)的大報,竟玩起這種小癟三請君入甕的花招;當然我也覺得馬英九實在是黔驢技窮,縱使有那麼龐大的媒體陣容在替他護航、獻策、包裝,到頭來也只能靠這種沒有營養的假新聞來自我陶醉,而國際社會、國際重要媒體則仍持續視他為小咖,視他為民主的新威脅。


這些現狀都使得台灣社會的生命力,處於絕對的低潮。然而我對本土派仍寄予厚望;我最近翻閱一九七四年的手記,當時我從事小說創作,在報禁時代的某大報有固定發表的「地盤」,就有記手記的習慣,也對某些事物有很敏銳的觀察。我記得那一年國際頂頂大名的現代舞藝術家瑪莎葛蘭姆來到台灣,她可能靠敏銳的直覺,了解到台灣社會特有的豐富生命力,正被戒嚴統治壓抑得在暗地裡翻滾不停(那是蔣介石時代),在植物園散步時,她就指著荷花池說:「這些殘荷雖然枯萎了,但是它們還有生命……」,這一句話曾對我當時年輕的心靈造成震撼,如今也依然有力。我對當今本土派的心靈,有一種深切的理解與感懷,固然看不慣某些試圖趁火打刼的邪門力道,但對多數默默傷心,並試圖振作的社會力,有更多的感動。我這樣說或許太抽象了,但我可舉某些例子來說明我對本土派動能的觀察與期許:譬如說最近我注意到職棒兄弟隊,眾所皆知,兄弟隊曾是台灣棒球的「信仰中心」,歷時甚久,它的死忠球迷甚多,也是本土台灣派最引以為傲的另類附加價值運動象徵(變態的「高級外省人」郭冠英,就指稱棒球是「台獨的運動項目」),但當年兄弟隊的老闆基於對棒球運動的良性整體發展設想,並不希望只有該隊一支獨秀,而希望兄弟隊能少些光芒(這一點和民進黨後來的沒落有些不同),果然近幾年來,兄弟隊就始終處於難堪的局面(當然,職棒的自我墮落,加上外在大環境的種種不當介入,社會力不夠成熟都有關係),死忠的球迷失望之情,實不難想像。


這幾天我看到兄弟隊延攬了一位明星投手曹錦輝,竟然使情況在一夕之間大翻轉!我那天看到曹錦輝首度上場,內心受到很大的衝擊與感動;不僅球場出現難得的爆滿盛況,彷彿往日美好時光再現,曹錦輝在現場展現的王者之風,也令沈寂已久的球迷之心沸騰──那一場賽事,兄弟隊果然終止了悽慘的九連敗!而最重要的,兄弟隊雖然長久被看衰,但印證了其生命力猶在的事實。我因此也想到了本土派目前的低潮,其實在適當的、能夠「超越陳水扁傷害」的能量輸入後,也會有驚人的爆發力的,但如今,我們的自我修持就會顯得很有必要。此外,我也注意到昔日曾是台派另類象徵的藝人豬哥亮,在跑路十多年,過著人間蒸發的生活後,最近要復出了,從已見諸媒體的片段報導,看得出來豬哥亮依然有才氣,有某種生命力的特質,凡此種種,都令我感到欣慰。豬哥亮其實並不是醜八怪,但他以取悅大眾的諧星出現在演藝界,也算是本土派大眾次文化的表徵,未來如果能在精神內涵上有所提昇,要重新在社會據有一席之地,並非不可能,那些目前看衰他的,只因為他們並不了解我在前面所提瑪莎葛蘭姆話中的真諦,「這些殘荷雖然枯萎了,但是它們還有生命」!


但我們別忘了關鍵的「自我修持」的重要。我當然也希望唯一的本土大報能扮演更重要 的角色,尤其我們目前的所剩實在無幾。我希望未來它能有更多、永無止境的自我修持,它每日所提供的言論文章應能更有深度與見解,少些八股式口號,多些能引起共鳴、觸動興趣的story敘述,以其豐沛的人力、物力,所謂「專欄」文章,就一定要是有實力、有功力的作者,而不要把自己的記者,或言之無味的作者拿來充數當專欄作家,貶低了大報專欄作家的身價。更重要的,我希望它能協助本土派文化事業的發展,像在日本的大報,就會懂得對弱勢文化事業加以提攜與絕對優惠幫助,然而過去「新台灣周刊」在該報登個廣告,也從來沒有得到任何優惠,都是比照其他行業(如建築廣告)在付費,這就顯得文化使命有所不足,終不能相互加持,共創豐盛的文化園地。然而我還是感念這一家大報的存在,它曾讓我的使命感有所發揮(一九八八年起的老包專欄),而它的發跡也全然不靠特權,不像統派兩大報,當年就是依靠蔣家政權的報禁政策,在當特許行業而賺大錢壯大的(一九七五年代,我曾在其中一家大報躬逢其盛,只要關係夠好,我曾有一個月賺進近五萬元記錄,而當時在台北買一間三十坪公寓,也只要二十五萬元),回顧起來,本土派的成長與茁壯,實在非常艱辛。但我們仍要往前看,勇敢精進才好。下次再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