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反大推手 盧兆麟走了
李禎祥
2008/03/12 第625期
八旬老人盧兆麟多年來拚老命平反、見證當年的白色恐怖,未料,在今年二二八紀念會場上不支倒地,盧兆麟之死,說明這個國家的朝野上下,對真相調查與受難平反能拖就拖,怎一個「混」字了得。

二月廿八日,一群一九五○年代的白色恐怖受難者,來到風蕭蕭兮的馬場町紀念公園,為一群「台灣青年逆轉本部」的「二二八台北營隊」隊員,解說這個城市戰後最哀愁的歷史。從二二八到白色恐怖,馬場町都是以青春生命為主要對象的血祭場。曾經青春的前輩,向這群青春隊員,講述那段悲壯與絕望交織的青春故事......突然間,盧兆麟先生覺得心頭不適,倒下去了!緊急送醫後,仍於廿九日清晨宣告不治,享年八十歲。


二二八紀念會  盧老不支倒地


盧兆麟前輩的過世,令人有太多的哀傷與不捨!這個悲回風與嗚咽水環繞的馬場町平野,曾有那麼多人倒下去;後來,群眾力量排山倒海,「逆轉」戒嚴體制,彷彿將白色恐怖送走了;彷彿可以確定,這裡不會再有人倒下去。但是為什麼?為什麼在二○○八年的二二八,又在這裡送走一個?


一九五○年代的精英在此倒下,留下白色恐怖的迷霧與冤海;八旬老人盧兆麟在此倒下,則是因為半世紀後,白色恐怖陳冤未雪,他必須拚老命風塵僕僕做見證。平反政治迫害,在其他國家是「世紀工程」,由政府主導,向全民昭信;但在台灣,即使政黨輪替,依然冤雪未消,受難前輩只好在風燭之年勞碌奔波,自力平反,自力見證。盧兆麟之死,說明這個國家的朝野上下,對真相調查與受難平反能拖就拖,怎一個「混」字了得。


借禁書給同學  課堂上遭逮捕


在白色恐怖史上,無論案情、服刑、人格特質或奮鬥歷程,盧兆麟都是一九五○年代受難者的典型。他是彰化人,一九二九年生。台中高工畢業後,考上延平學院;二二八事件後,延平學院被當局查封,結束五個月的短暫校史,盧兆麟因而失學。這是他受到的第一次政治迫害。


所幸當年夏天,盧兆麟便考上台灣師範學院教育系,得以繼續學業。一九四九年,他躬逢其盛,參加戰後最大學潮、也是白色恐怖的序幕:四六事件,連同兩百名同學一起被捕,坐牢一個禮拜後保釋出獄。此後他的思想開始左傾,加入左翼讀書會。起初看左派書刊並沒什麼;但自從一九五○年六月韓戰爆發,蔣政權服了定心丸後,情勢遽變。在當局眼中,左派書刊是禁書,看禁書等於犯罪;而閱讀和傳閱禁書的人,則具有不可告人的「陰謀」。


一九五○年十一月,盧兆麟在課堂上被捕,原因很簡單,因為借禁書給同學看;但後果很嚴重,因為特務把案子搞大。原來向盧兆麟借書的人,是他台中高工同學陳耀堂。陳後來投考陸軍官校廿二期(該期後來發生台獨案,本系列曾有介紹),就學期間,因故和教官打架而被開除;回國後,向盧兆麟借兩三本禁書回去看,又把書借給軍校同學顏大樹。顏大樹任職總統府警衛隊,他被人檢舉看禁書,特務循線追查,盧兆麟這下慘了。


判處無期徒刑  紅顏關到斑髮


本來用正常人的腦筋來看,這案子雞毛蒜皮大,不是看書就是借書,瑣碎得不能再瑣碎;偏偏其中兩個借書人都有軍校背景,一個還在總統府幹警衛。於是在特務的「超連結邏輯」發作下,盧兆麟被控「為叛徒刺探軍事秘密」,名列「盧兆麟叛亂案」之首被處無期徒刑。同案除了陳耀堂、顏大樹(俱十年)外,還扯進八個跟借書完全無關的人,其中六人判三至十年。一個單純的借書事件,演變成一宗叛亂案,最足以說明白色恐怖案件冤、錯、假三大本質。


灌水、電刑、疲勞審問、坐老虎凳、不給睡覺、不給水喝等等酷刑,只是這名廿一歲大學生的牢獄初體驗。往後,他陸續在軍法處、內湖新生總隊、新生訓導處、泰源監獄、綠洲山莊等地輾轉坐牢,從青春坐到中年,從紅顏關到斑髮。期間,目送同房難友陸續被押去槍決;然後,陸續送別三年、五年、十年、十二年、十五年難友出獄;然後又熬了漫漫十年,等一九七五年蔣介石死了,他才得以減刑獲釋。這時他已經四十六歲了,坐了廿五年牢!


獄中自我充實  成為出版達人


二十五年,足夠讓一個人從呱呱落地讀到碩士,從身無分文到當大老闆。但關了廿五年出獄的盧兆麟,沒錢沒名,也沒有了母親。就像浦島太郎一樣,來到恍如隔世的社會,一切從頭適應。所幸他在獄中自我充實,讀了很多英、日文書,吸收多元知識(他在泰源就是一個翻譯家了),不久便考上國泰人壽的日語編譯人員,負責保險教育和資訊工作;之後轉調國泰信託;一九八五年十信案發生,國信受到重創,盧兆麟也失去工作。還好貴人相助,找他經營出版社(創意力文化),他才安度這個「中年危機」,此後一直做到退休。


事實上,盧兆麟一生最絢爛的拚鬥,是從這時開始。之前任國泰編譯,他都是為人作嫁;到了創意力,才開始出版屬於自己的作品。他的創意源源不絕,敏銳抓到時代的脈動和趨勢,將當時日本最先進的科學、教育、工商、企管新知引進國內,有的著述(如大腦潛能VS.自然療法),有的翻譯(如右腦智力革命、新科學革命),為創意力打開市場。


創意力另一金字招牌,是「影像台灣系列」,包括《台灣懷舊》(一九九○年出版,九一年獲金鼎獎)、《台灣回想》(九三年),以及和陳文成基金會合作的《島國顯影》(共四輯,九三至九九年出版),這些台灣影像出版的經典作品,都由盧兆麟翻譯。在催生這些書的過程中,他大量閱讀台灣史籍,思想也由原本的社會主義關懷,凝聚出深刻的本土認同。二○○四年,他和六名受難者合譯黃華昌回憶錄《叛逆的天空》,這是白色恐怖口述史的重量級作品。二○○七年,他與陳文成基金會再度攜手,和蔡焜霖先生合譯《人權之路》日文版,這是第一部完整介紹台灣人權史的圖文書。曾因借書而入獄,如今出書、譯書回饋社會,見證歷史,「書」是他一生的關鍵字。


參與人權活動  平反白色恐怖


這位書生的另一面是允文允武,說到做到,具有驚人的行動力。當他事業穩定後,立即投入政治犯的關懷和平反活動。一九八八年參與成立「台灣地區政治受難人互助會」;九一年動員數百名政治犯,參加廢除刑法一百條大遊行,那是台灣社運史上最扣人心弦的畫面之一。九七年參與成立「五○年代白色恐怖案件平反促進會」;翌年又組織「台北市高齡政治受難者關懷協會」。這些組織和活動,他不是幕前的會長和主要幹部,就是幕後的推手。


此外,這十幾年來,許多人權的相關活動,如受難者的平反與賠償,白色恐怖史料蒐集與採訪,馬場町和六張犁紀念公園的設立,綠島人權園區的規劃等等,盧兆麟都深入廣泛的參與,以果敢的行動奔走,以無比的耐心協調。他是整個白色恐怖平反活動的精神領袖和靈魂人物;


告別美麗寶島  願他安息永生


台灣老一輩知識分子謙沖真誠的人文內涵,和反抗不義的堅忍鬥志,他是一個鮮明的典範。


如今盧兆麟走了,離開他受難過、深愛過的美麗之島,離開他悲痛與救贖的人間。願盧老先生安息無憂世界,也願台灣永為人權樂土,謹以此文追思與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