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若龍:文化,有時候就藏在老人的衣櫃裡。
陳乃菁
2003/08/05 第384期
邱若龍的個性多多少少承襲了他父親「三八」的叛逆特質,對於權威或是既定體制,總是想反抗些什麼似的,搞一下怪。
擔任公共電視連戲劇【風中緋櫻︱霧社事件】美術指導的漫畫家邱若龍,在拍攝片廠裡,老是揹著個黑色大書包,趿雙拖鞋趴達趴達地忙裡忙出,打點歷史場景如何重現。在書包外面,邱若龍大剌剌地用顏料漆上「土匪」兩字,還畫上怪里怪氣的骷髏頭,他說日本時代反抗政府體制、不遵守規則的人,就是這樣被稱呼的,如果在日治時代,他自己就會是個超級土匪。

◆立志做不偉大的人

「我最偉大的志願就是當個不偉大的人吧。」推推老氣橫秋的眼鏡黑框,留了兩撇小鬍子邱若龍的表情令人發噱,仔細一瞧,他眼鏡上的斷裂處還捆了厚厚一層黑色膠帶,不拘小節的模樣,還真像極漫畫裡土里土氣的糊塗匪類。

不論是什麼樣的場合,不管春夏秋冬如何變換,邱若龍身上的標準配備,永遠是一件褪色T恤、斗大的黑框眼鏡,和兩隻歷經風霜的夾腳拖鞋,無論如何都會讓他那些被曝曬的黝黑的腳趾頭,可以呼吸透氣,上山下海。

外表看起來,邱若龍總是一副漫不經心、不修邊幅的模樣。然而,像《霧社事件》這樣台灣第一部歷史調查漫畫,卻是因為他而躍然紙上。

一九八五年到九○年,邱若龍花了近六年的時間,以扎實的田調功夫,一筆一筆勾勒出「霧社事件」如此嚴肅複雜的事件,讓賽德克人民族精神重新鮮活。當時《霧社事件》漫畫的出版,不但挑戰了長期以來強勢據殖台灣漫畫界的日本味,同時也悄悄打開了台灣歷史漫畫的風氣。而霧社事件探尋歷程之深,更讓邱若龍成了半個賽德克族人,他與賽德克族女子伊萬因為工作上的合作而結識戀愛,而後邱若龍還成了賽德克族的女婿,還被取個賽德克族名|巴萬。

◆邱錫勳也是漫畫家

談到邱若龍,就不得不說起他的父親邱錫勳,一九六○年那個以《三八姑娘》風靡台灣的漫畫家「邱 」,他的《反共小英雄》、《 情報員》、《支援游擊隊》、《阿土上前線》、《香港怪案》等上百種作品,在那個「反共抗俄、殺豬拔毛」的年代炙手可熱,邱錫勳漫畫中極富個人色彩、古怪爆笑的風格,引起無數普羅大眾共鳴歡迎。

然而封閉保守的政治魔手,最後還是伸進了邱錫勳的文化生命,以粗劣的暴力任意扭曲﹔「邱 」畫了一篇漫畫故事,描述一隻老鼠為了解救其他鼠同胞們,自告奮勇在身上塗滿毒藥讓貓吃掉,後來為了紀念老鼠犧牲小我的精神,鼠同胞就為他到處立銅像,把他的遺照掛在屋子牆壁中央......。「國民政府當然很不爽,覺得我爸是在諷刺『蔣總統』,說他像鼠輩一樣。」邱若龍說,那時他父親就當場撕毀畫稿,決心不再踏上漫畫一途,人也變得比較沉默,「越自卑的政府就越要禁止一切......,因為那件事我爸雖然嘴巴不說,但也不太希望他的兒子也像他一樣畫漫畫。」

不以漫畫「做怪」的邱錫勳,後來還是選擇在繪畫形式上搞怪,他的柏油畫讓他成了聞名全球的獨特畫家。而邱若龍的個性多多少少承襲了他父親「三八」的叛逆特質,對於權威或是既定體制,總是想反抗些什麼似的,搞一下怪。

◆有創意藍色多「腦」河

兒時邱若龍就很愛拿筆「塗鴉」,有一次他畫了一條長河,河面上邱若龍不畫鮮魚跳蝦,也不畫柳樹垂蔭,而是讓一顆顆令人毛骨悚然的頭顱,在水裡載浮載沉。「我畫的是藍色多『腦』河。」年紀小小的邱若龍理直氣壯地回答。

在繪畫《霧社事件》之前,邱若龍其實還是深受日本漫畫的影響,兒時他最愛看的是手塚治虫的作品,自己畫的人物經常是大頭小身的日本漫畫式畫法。高中畢業那一年夏天,邱若龍無聊得發慌,對於未來也沒有太多想法,一個人騎著摩托車就到了霧社山區,交上了當地賽德克族的朋友。

「那時只覺得那裡好好玩,大家談的都是打獵、烤肉的事,後來我一有空就往那裡跑,一待就是好幾個月,只是單純的欣賞他們的生活方式,逐漸才接觸到霧社事件的一些資訊。」邱若龍表示。

當時正是台灣原住民文化流失得最厲害的時候,習慣將所見所聞圖像化的邱若龍,開始動筆畫出霧社事件的片段畫面,不經意間就把賽德克族人畫成大頭小身的漫畫模樣。「你畫的一點都不像!」有一次邱若龍把作品拿給部落裡長老看,長老嚴正的告訴他,要畫,就要好好的畫,霧社事件是很嚴肅的事,不可隨意開玩笑。邱若龍這才收起慣有的吊兒郎當,虛心地細細描繪,並栽入田野調查的歷程中,這一認真,就是好幾年不眠不休的時間,足跡遍佈事件發生時的每一處土地。

◆快來做記憶流失快

「過去對於霧社事件,多數人常有『野蠻人的暴動,和日本政府的殘酷鎮壓』的刻板印象,很少有人從賽德克人根深柢固的信仰(GAYA),或生為一個『人』的價值去思考。」

不管後來的人如何看待霧社事件這樣的歷史,邱若龍認為賽德克族人用自己的聲音說出來的這一段,總是必須有人將他們記錄下來。「所謂的歷史真相,總有不同的方式和角度可以去詮釋,而我只是想盡量站在當時那個時空背景,站在賽德克族的角度去看待這個歷史的發生。」

漫畫只是邱若龍在霧社事件追尋旅程中的第一個點,《霧社事件》漫畫完成後,邱若龍還是覺得不夠,於是又拿起攝影機,重新以影片的形式,紀錄下任何殘存下來的資料與口述歷史。「驚覺歷史一去就不再復返的事實是可怕的,說消失就消失,這促使我加快我的腳步。」就在邱若龍開始拍攝工作的前三天,一名住在清流部落的老頭目過世了,這個消息對於邱若龍來說無異當頭棒喝,理解到關於霧社事件記憶流失的速度,並非任何人可以掌握,這讓他面對歷史時變得更為嚴肅謹慎。「台灣最缺少的是共同記憶,我們從小知道的是米老鼠、小叮噹,我們對台灣的歷史卻是模糊的,有點可悲。」

賽德克族有一個古老的故事,傳說曾有一個青年在打獵時誤闖深山祕境,迷途中他遇上了一個鬼,從此就與鬼一同生活學習,久而久之,青年的思想和心靈越來越像鬼魂一般,然而他畢竟不是鬼,思鄉的心情與日俱增。幾個月後,青年終於找到回部落的路,族人卻再也不能接受這個像鬼一般的青年,從此以後,徒具人形的青年過著非人亦非鬼的日子,只能無根地漂泊遊蕩......。

邱若龍說,故事中的年輕人,其實可以用來形容在霧社事件中的兩個重要人物|花岡一郎與花岡二郎,他們在族群認同上的矛盾痛苦,最後徹底撕裂了他們的人生,更可以用來形容現代台灣原住民在文化流失間,所面臨的許多現實景況......。

「文化不是存在於討喜的觀光擺飾,不是存在於顯眼的外在形式,文化有時候就藏在老人的衣櫃裡,因為那裡才有最令人驚艷的編織技術,最感人的故事。除非用心去看,不然是看不到的。」巴萬這樣說著。

花蓮現場演員側寫

「預備、五四三二......」,在炎熱的夏天、四周僅傳來陣陣的蟬鳴聲,木造的和式建築物上,太陽旗在空中飄揚,穿著筆挺的日本警察戒慎警備,而紋面的霧社賽德克族人裸著雙腳,豪邁堅定地踏出步伐......。 時空彷彿凝結在一九三○年代,那雲霧繚繞的霧社山區,回神環視現實,這裡卻是二○○三年的拍片現場,附近是正積極發展鯨豚觀光產業的花蓮港。 【風中緋櫻|霧社事件】開拍已一個多月的時間,日前導演萬仁與公共電視戲劇製作群、演員,租借了台灣肥料花蓮廠的一處木造建築物,改造成日治時代位於霧社山區內的「霧社分室」,作為戲劇中的歷史場景。 「演這樣的歷史大劇,會有責任感和使命感,覺得自己像在參與歷史的片刻。」飾演【風中緋櫻】女主角高山初子年輕版的柯奐如微笑的說,為了這齣戲劇,自己可是做了不少功課。 傅子純本身有一半平埔族的血統,在劇中飾演接受日本教育的「模範番丁」花剛二郎,也就是初子的丈夫。傅子純年齡與花崗二郎相近,然而談到角色詮釋,傅子純仍認為自己還有加強空間,「我本身是屬於心思細膩型的,而花崗二郎是那種比較粗枝大葉的人,在說台詞時常有一些小動作或表情,二郎是不會有這種動作的,所以常會被導演要求要重拍。」 想到戲裡最大的挑戰「日文」,傅子純重重的捶了一下窗台,露出一絲痛苦表情。 「日文真的很難、超級難!」傅子純皺眉大叫。 導演萬仁對於戲劇的用心,表現在對於演員的嚴格要求上,演員不但得熟知自己在霧社事件中所扮演的角色心境,連語言都得標準無誤。 「若要真的回歸到接這部戲的原因,第一是公視的關係,只要是公視的戲我都接!因為覺得公視的戲和一般的連續劇有非常大的不同。第二是因為我的祖先也是泰雅族賽德克族的關係,會覺得有一點使命感。」扮演「霧社事件」裡的角色,馬志翔壓力很大,因為是自己族群的歷史事件,不過馬志翔盡量讓自己心情輕鬆,將花崗一郎這個角色詮釋得盡善盡美。 日本籍演員米七偶,除了在本劇中飾演霧社分室的主任外,更擔任現場的翻譯一職,肩負起導演和日本演員間的溝通重責。「米七偶,其實是我替自己取的藝名。因為我的名字|林田充之夫,實在太長了。因為怕大家不會發音,而且太難唸了,所以我就替自己取了一個和本名相近的名字。」米七偶親切的解釋著自己名字的由來。他總是笑咪咪的,給人很親切的感覺,來台灣僅短短三年,卻能說得一口流利的中文,和他聊天更加不會讓人覺得有距離。但工作時他認真的態度,更讓人佩服。 米七偶演戲時會努力的詮釋好自己的角色,仔細聽取導演的意見及建議。而在擔任翻譯時,除了很有耐性的觀看整個拍片過程外,更盡可能的透過翻譯,想完整的傳達出導演和演員內心的意思和想表達的話。一次又一次,不厭其煩的代替導演跟演員溝通。當別人都找機會想坐在樹下乘涼時,他卻安靜地站在一旁,問他為什麼不先坐下休息,他卻說穿著戲服不好,這樣會把戲服弄髒,充分表現日本人敬業的精神。 (黃暖、洪勺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