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的難題
老包
2011/03/17 第期
親愛的讀者,日本發生史上最大的地震與海嘯災難,再加上核電廠輻射外洩危機,一夕之間,這個和台灣關係密切的國家,竟陷入令人不敢想像的危險困境;NHK以平穩、冷靜而專業的畫面,每天即時播報這些情境,但在這些冷靜的畫面底下,我們反而感受到更深沉的悲痛。

猶記得不久之前,媒體尚在炒作「中國取代日本,躍居世界第二大經濟體」新聞,在這一樁世紀性災難事件之後,國際社會反而對日本肅然起敬了,最主要是大家看到日本人堅毅、內歛的一面,也看到其國民強忍悲痛、呈現井然有序的涵養,大家內心有數,這種民族素養在自己國家一定做不到。我看到台灣社會也有相當大的聲音,在比較NHK與台灣媒體,前者專業而冷靜,絕對固守媒體天職,而後者卻是出了名的灑狗血、新聞綜藝化。這樣的自我檢討聲音是很有意義的,因為不管怎麼說,媒體是我們生活中很重要的一部分,倘若我們的媒體不追求進步,那等於我們身體某個機能處於退化階段,人的品質當然大受影響。


以電視媒體來說,台灣遭逢九二一地震災難時,電視台在播報新聞,和現今NHK的呈現方式,有一處明顯的不同:那就是台灣媒體會在呈現新聞畫面時,採用電影手法的配樂加料!而這一點是任何講究專業的媒體,都不會去做的,因為這等於是電視台的私自加工,具有一種控制群眾情緒的企圖。十年前發生九二一大地震時,台灣社會其實也呈現了善良而團結的一面,當時令大家印象深刻,然而媒體的惡劣表現,卻讓這一股人性昇華的契機,在往後很快就變質了。我還記得一件事:當時是李登輝當總統,在九二一之前(一九九九年),我多次呼籲李先生運用他的執政能量,改善台灣嚴重失衡的媒體生態,所得到的回答卻是「沒那麼嚴重啦,自由社會本來就這樣」,這讓我相當洩氣。到了九二一發生,李總統啟動國安機制,風塵僕僕勘災、救災時,他終於發現台灣媒體具有一種毀滅性格,竟不斷在災區散播恐慌與挑撥災民情緒!有一天李先生在勘災的直昇機上,就跟同行者說:「我執政以來,最後悔的就是沒能注意到媒體生態,已經病到這種程度,而未能盡點心力有所變革」(李氏「九二一地震救災日記」有提到)──執政者當然不該傷害或干涉新聞自由,李先生既是「民主先生」,一言一行都要接受檢驗,也不可能做出違背自己信仰的惡行,但媒體的產業特性,也不能和社會脈動、文明世界原理作對,否則就是社會隱性的災難。


在一九九九年之前,以李先生的政治能量,只要肯出面向企業界曉以大義,是會有不少正派的企業家投入媒體領域經營,為社會貢獻心力,而產生良性循環,可惜李先生忽略了,媒體就在不知不覺中全面「淪陷」,開始走向魔界的。等到九二一大地震發生,李先生發現台灣媒體怎麼會如此惡劣,而想有所作為加以變革時,已經時不我予。因為那個時候李生生的任期僅剩半 年,政治能量已在快速退潮中,這件事也就不了了之,以致今日大家可以輕易感受「日本媒體與台灣媒體大不同」。多年來我批判媒體不遺餘力,本來也是希望可以為社會做一點有益之事,現在看來,這些努力似乎沒什麼效果。就好像這兩天謝長廷在噗浪日記所表述的某些慨嘆:他看到日本繼地震海嘯之後,正在為輻射污染引發的恐慌所苦,回憶二十五年前將「非核家園」列為民進黨黨綱的初衷與努力,現在回首一看,「二十五年來反核運動在台日都節節敗退」。


這些過程我也有一些記憶。二十多年前我也呼應過這些主張,當時透過我在本土報主編的版面,也傳播過這些理念,然而令人傷感的是,到了公元二千年,那一次陳總統宣佈停建核四時,相同的本土報,卻是使盡全力,激烈打擊這些反核主張。阿扁總統後來兩面不是人,在不久之後只好向國民黨為首的核四派投降妥協,國會議員佔少數固然是原因之一,但本土報的出重手應該是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這件事還連累了當時扁政府從民間企業挖角而來的經濟部長林信義,因為本土報從此就視反核的林信義為頭號戰犯,一路追殺,不分青紅皂白修理到離開公職為止。有人說擁核派的激烈反應,完全是基於龐大的「商業利益」(政府會編列天價預算),這一點我是相信的,因此現在有些媒體基於日本輻災新聞效應而高唱「反核」,大家也是聽聽就好,因為敷衍的成分較高,只要新聞熱潮一過,這些聲音都會原形畢露的。


對我的人生來說,這也是很不堪的回憶。我在生命的衝刺高峰期,曾在本土報無私奉獻過(當時待遇差,但有很高的成就感),當時既反核也主張廢除死刑,也都在版面上有過銳利辯証,算是旗幟鮮明,未料到後來,這個媒體的主張卻是大轉向,既擁核也反對廢除死刑,我們當年的那些努力與理念傳播,竟是一點軌跡也不存;在粗魯的商人面前,知識分子有時就像個笑話。這種受傷的感覺,在它喪失理智,瘋狂擁蘇打謝時已顯強烈,到了它摧毀我們這些「前人」努力過的痕跡,而站在擁核一邊時,就更令人傷心失望了。話說回來──九二一大地震時,日本的救援隊是第一個到台灣的,當時除了政府捐助台灣以外,民間支援更是蜂擁而至。當然,這些情況也可能和那時的主政者是李先生有關,知日派很能發揮作用;現在日本發生更嚴重的災難了,由於台灣已政黨輪替,主政者基本上是親中反日集團,其反應較消極冷漠也就可以想見。而昔日台灣那些活躍於政商界的知日派主流,或許是年紀也較大了,又沒什麼發言份量,以至台灣今日援日的聲音竟是如此微弱而單調,真是愧對昔日人家的溫情相待了。當然,如果今日「新台灣」還在出版的話,我們一定會在封面為日本人加油,請他們永遠懷抱希望,勇敢面對災難!──千萬別小看我們這些隔海祈禱,對災難中的民族而言,我們的任何鼓勵與打氣都是明顯的助力──只可惜我就是沒看到有任何台灣主流媒體,願意主動去做這些。


日本還在災難的漩渦中奮力搏鬥,希望這個國家能很快渡過難關,繼續為人類貢獻智慧──日本是歐美國家之外,少數有自己「本土出產」,在本土完全養成(不必留學歐美)的諾貝爾獎得主豐富生產國,在本土孕育、世界一流的音樂家、藝術家、文學家,更是比比皆是,其生命力相當特殊可觀,但這一次的災難打擊仍是空前巨大而令人擔憂的。我想到一個小故事,希望可以用來為他們加油打氣:我有一個朋友,收藏了近千件日本明治時代的精典工藝品,其中有一部分,他時常會應朋友請求而介紹展示。有一天他一如往常,向鑑賞者展示了幾件工藝品,大家看到那些精美的藝術品,都嘖嘖稱奇,這也包括了一件牙雕香蕉造型工藝,簡直和實品水果香蕉一模一樣,光憑外觀,根本無法分辨此實為牙雕工藝品──這一件我也看過幾次,自然對其唯吵唯肖甚感敬佩。然而這一天,客人無意中的發現,卻令主人也當場傻眼。


當時客人手上拿著放大鏡這邊看看那邊照照,放大鏡主要是觀賞其他較細緻藝術品(如彩繪或繁複精雕品等等),那一根香蕉牙雕則不必用到放大鏡啦,但這個外行的客人卻把放大鏡也照過去 照到香蕉梗部暗色處,邊照邊說:「好神奇哦,連螞蟻也可以雕成這麼細……」,主人一聽楞住了,因為收藏了十多年,觀賞了多次他根本也不曉得那一根唯妙唯肖的牙雕香蕉,梗部還「藏」著一隻唯妙唯肖的細小螞蟻!這個故事是說:在平時我們看不到,或沒注意到的地方,也許就藏著日本人要向我們展現的人生藝術與智慧,而有些地方,或許是連日本人自己也沒發現的──這些,或許都能助我們共同克服生命的難題。加油!日本。


下次再談。